寺田寅彦
修剪草坪(上)
翻译:王志镐
以我自家的庭院来说,我倒喜欢一无所有的宽阔草坪。面积为我这个阶级的生活所能允许的程度,倘若特意造了些泉水呀,灌木丛呀,石灯笼花呀,等等,使空间变得狭窄,反而束缚了散步的自由,我可不想去限制本来就不足的光照。当然我也喜欢树木,我不止爱好美丽的花草,更喜欢所有的树木。假如我能拥有数千坪的庭院,我一定会下决心在宽阔草坪的一面种上各种树木。比起缺少生气、被称为“庭院树”的树种,我宁可选择生长在自然山野的杂木林。
然而在过高要求不被允许的情况下,我可以将树木忍痛割爱,但是修建草坪的事却不能放弃。我沿着围墙脚下种植了低廉的八角金盆以及丁香之类的灌木,以此来代替远在地平线上的常绿树林,以此来缓和冬天草木枯萎的荒凉景象。幸运的是,附近一带树木众多,以此为背景,也就不那么渴望绿树森林了。
由于最大限度吸收了阳光,草坪长得生气勃勃。即使被天真的孩子们践踏也好,暴露在冰点之下的严寒中也好,它那坚韧顽强的生命之根牢牢地互相缠绕在一起,被紧紧地搂在大地母亲的怀中。当太阳父亲越过赤道,匆匆踏上回归线的旅程时,它们似乎因为那期盼中的父亲的归来而喜不自禁,开始冒出嫩绿的新芽。
一到梅雨期,每下一场雨,绿色地毯会变得更加浓密,即使粗心大意的人见了也一目了然。静静的雨滴无声地落在草地上,眼看它被吸收了,这是真正来自天上的甘露,一滴滴的,我觉得似乎有无数嫩芽,在那一片片叶脉上,一边欢乐地滚动着,一边一口气将它们一饮而尽。
雨后转阴,中午前后,可以看见草坪色彩的各种变化。有时由于受到强烈阳光的斜射,针状的草叶金光闪烁,上面不时有某种小小的羽虱掠过,就像银光奕奕的流星飞过。
更美的是在夏天,每当夜阑人静,我读书疲倦了,便合上书卷,从回廊走出来,书桌上方吊着的电灯光,从敞开的木板套窗的缝隙里透出来,倾撒在一片草地上。黑暗中展开的天鹅绒放出奇异的绿色荧光,有时我觉得那里似乎是一个无底深渊。就这样看了又看,疲倦发烫的头脑马上变得凉快、清爽和轻松。我经常来到庭院,从各个方向迎着黑暗中浮现的光织物进行观察。然后搬出椅子放在庭院当中,检点着天上星星,深沉无语,小半个小时过去了。
当小草嫩芽开始延伸的同时,在这密集的草叶丛林中,孕育了一个拥有无数活生生的小生命的世界。从去年夏末直到秋天,小可怜的母亲们,出于种族繁衍的本能,在此产下了微小的卵。当我们还在梦中浑然不觉时,在这些微小卵子内部正在发生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那证据就是,如果我们此刻试图踏入草地,就会从那里飞出成群土色的,像蚱蜢和蛾子那样的小虫。一座属于蟋蟀啦、蜘蛛啦、蚂蚁啦,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昆虫的繁华都市,一座在虫子的眼中就像摩天大厦那样的绿色尖塔,正在丛林下面发展着。
这个动植物新时代的活动舞台,也为人类的新时代提供了无尽的惊奇和喜悦的素材。孩子们经常将这些小虫捉住,放入装香粉的空瓶中。他们一点儿也没想过,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来折磨小生命。尽管如此,他们薅了些草叶塞进瓶中,打算作为虫子的食物,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充分满足虫子的需要。然后扔下它不管,随后就忘了,直到发现瓶底倒下死了的尸体时,他们还是觉得有点可怜。于是他们在墙角或树下筑了“虫子之墓”,供奉了鲜花,在这样的场合,似乎能看到他们在体验一种“感情胚胎”,一种与成年人所体验的微妙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孩子对虫子又是捕捉,又是折磨,又是虐杀,归根到底,是一般人所说的种族记忆之一吧。这个记忆或者本能,只要没有从人类的种族中全部消除,那么无论所有学说如何解读,这种强者和弱者的关系,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孩子们还经常从草坪中搜出具芒碎米莎草。他们将那草三角形的茎撕开,做成方形框架,在无意中解答了复杂的几何学问题,并体验了一把我们空间的微妙的形式美,只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们找到了相扑草,就拿来作相扑比赛。对于这样不可理解的偶然支配,让诧异的种子植入了他们小小的心灵。
草坪中还生出了蒲公英和酸浆草等其他各种杂草,我总觉得将它们拔掉似乎可惜,便任由它们自由生长着,可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和女仆拔掉了。
随着进入夏天,草坪越来越延伸了。为了打破草地的单调,到处栽植了小杜鹃、满天星和蔷薇花等,由于人们很少踏足它们根部附近的地方,所以草长得特别长,总觉得它们处于疯长状态,看了使人讨厌。母亲等人还说了像病人的头发那样的话,让人心情不舒畅。我想给花店寄张明信片,请他们来修剪,却因琐事耽搁了,这样又过了几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