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吃人的巨缸【全集】--------我亲手撕碎的归途 【作者简介】斜杠青年杨666

我遇见吃人的巨缸【全集】--------我亲手撕碎的归途

                    【作者简介】斜杠青年杨666


凌晨两点十七分,我工位上的台灯是这层写字楼里唯一的光源,像一座孤岛漂浮在数据的死海上。屏幕上那个该死的PPT方案图标,右下角的数字标注着“108稿”。老板的微信头像在屏幕右下角疯狂跳动,红色的未读消息数字像动脉破裂般不断增长。我拉开抽屉,里面躺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三个不同颜色的药瓶:白色的是抗焦虑,蓝色的是助眠,黄色的是止头痛。指尖冰凉,我捻起一粒白色药片,没有水,就着喉咙深处涌起的苦涩硬咽了下去。

“魏工,方案好了吗?客户明早八点就要看最终版。” 老板的语音信息弹出来,带着熬夜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焦躁。

指尖悬在键盘上,敲不出一个字。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冰冷而扭曲的光条。这间巨大的玻璃牢笼,曾是我奋力挤进来的“理想之地”,如今只剩下一种被缓慢抽空生命力的窒息感。108次的修改,像108次钝刀割肉,早已磨光了最后一丝“价值感”。

“不干了。” 这两个字,不是从嘴里说出来,而是从骨头缝里,从每一寸被KPI、周报、日报、复盘会榨干的血肉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干涩得吓人,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随即被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吞噬。

第二天,HR办公室里。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公式化地翻着我的离职申请,眉梢微挑:“魏延霖,现在就业形势你也清楚,确定想好了?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我看着她身后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曾经象征机会和奋斗的天空,此刻只让人感到逼仄。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想好了。世界那么大,我想找个…手机彻底没信号的地方。”

走出那栋困了我五年的玻璃大厦,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喧嚣的路口,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买了一张去西南方向的慢车票。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驶离钢筋水泥的森林,窗外的景色逐渐从规整的农田变成起伏的丘陵,最后是莽莽苍苍的山峦。

旅途的第五天,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将我困在了盘山公路上。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像密集的鼓点,雨刮器疯狂摆动也撕不开眼前浓稠的水幕。导航早已失效,只剩下一个红色的“无信号”图标在屏幕中央闪烁。就在油表报警灯亮起的瞬间,车灯勉强穿透雨帘,照亮了路边一处几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飞檐翘角。

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门扉腐朽,吱呀作响。里面空间不大,神龛上的泥胎神像早已斑驳脱落大半,看不出原型,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似笑非笑的面孔轮廓。角落里却意外地干燥,一堆篝火的余烬尚有余温。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破旧道袍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仿佛早已料到我的闯入。

“雨大,且歇。”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

我道了谢,狼狈地脱下湿透的外套,坐在冰冷的石墩上。雨声如瀑,庙里却有种奇异的安宁。老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向我放在脚边、屏幕依然固执闪烁着“无信号”的手机。

“尘世纷扰,信号穿心。”他低语一句,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圆润光滑的木牌,随手抛给我。“拿着,避尘。”

木牌入手温润,带着老木头特有的沉甸感。上面用拙朴的刀法刻着两个字:“避塵”。那“塵”字,三点水旁加一个“示”字底,是我从未见过的写法,透着一种古拙的怪异。更奇怪的是,指尖摩挲过刻痕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如同脉搏般的跳动。我将它塞进贴身的口袋,那微弱的搏动感似乎贴着我的心脏。

雨势稍歇,我告辞离开。老者依旧闭目,只在门扉合拢的刹那,一句低语随风飘入耳中:“尘归尘,缸归缸……”

几天后,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被群山环抱的破落小镇边缘,我找到了唯一亮着灯的地方——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酒馆。推开门,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汗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草药混合着腐败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仅靠柜台上几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提供照明,将几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老人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我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凳上坐下。老板是个沉默的跛脚汉子,端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浑浊的液体。“自家酿的,驱寒。”他声音粗嘎。

竹筒酒辛辣无比,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我呛咳着,眼泪都出来了。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外乡人?喝不惯吧?”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面容清癯的老人。他看起来七十上下,眼神却很清亮,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平和。他袖口挽起,露出手腕,皮肤松弛,却隐约可见一个墨绿色的、线条流畅的莲花刺青。那莲花形态奇特,花瓣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何感,不似凡品。

“平老,你又多管闲事。”柜台后的跛脚老板哼了一声。

老人——平老——不以为意,笑了笑,在我对面坐下。“萍水相逢,也是缘分。听口音,是北边来的?怎么跑到这山沟沟里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这远离尘嚣的环境卸下了心防,我竟对着一个陌生人,吐露了积压已久的疲惫和逃离的冲动,最后苦笑着说:“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种点菜,看看云,听听风,把脑子里的‘嗡嗡’声清空。”

平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筒粗糙的边缘。等我停下,他端起自己的竹筒抿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没人的地方……我们村子倒是真没几个人了。山好水好,空房子也多,不要钱,想住多久都行。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深意,“我们那儿的月亮,到了盂兰盆节那天夜里,会变成血红色的。老人们说,那是‘缸神’睁眼了。”

“缸神?”我一愣。

“老辈子的传说罢了。”平老摆摆手,岔开话题,“我正好明天回去,你要是不嫌弃路远难走,可以跟我去瞧瞧。合心意就住下,不合意,就当看了个景。”

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我。那血月的传说非但没有吓退我,反而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某种病态的好奇。逃离不就是为了寻找“不同”吗?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跟着平老在山路上跋涉了大半天,当那个村落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我竟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村子依偎在苍翠的山坳里,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而过。但走近了,那股衰败的气息便无所遁形。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茂盛的青苔和野草,踩上去湿滑柔软。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雨后泥土的腥气、腐烂木头散发的微甜霉味、以及无处不在的、浓烈到有些刺鼻的艾草气息——许多屋檐下都悬挂着一束束风干发黑的艾草。

目之所及,大多是倾颓或半倾颓的屋舍,墙壁被厚厚的木莲(平老告诉我,这就是《九歌》里的薜荔)覆盖,绿意盎然,却也透着死寂。只有零星几间屋子还飘着炊烟。

“还有人住?”我有些意外。

“嗯,都是些老骨头,凑在一起等日子罢了。”平老语气平淡。

他把我带到村西头一处还算完整的院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杂草丛生,但堂屋和一间厢房尚能遮风挡雨。厢房窗户纸破了大半,屋里一股陈年的灰尘味。

“就这儿吧,自己拾掇拾掇就能住。”平老说。

“谢谢平老。”我由衷感激。

“甭客气。”他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停住,像是随口一提,“哦,对了,东头住着个瞎眼的老阿婆,脾气有点怪。她要跟你搭话,听听就好。不过她说过一句,”平老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莫名的意味,“‘外来人住西头第三间,晚上听到梳头声,千万别开门。’”

西头第三间?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刚选的这间厢房。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平老却已经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清理屋子,在院角开辟了一小块菜地,试图用这种原始的劳作来填满时间,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巨大的寂静。偶尔,我会在溪边或村中小路上遇到几位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衰老、沉默,豁嘴缺牙,眼神浑浊,对智能手机这种东西表现出一种近乎原始的距离感。但他们之间似乎有种奇异的和谐,见面总是互相点头,露出缺了牙齿的笑容,低声交谈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方言俚语,气氛平和得近乎诡异。与他们相处,真让人有时空错乱之感,仿佛一脚踏入了某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是,总有些细节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所有老人的右手腕上,都系着一根褪色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红绳,绳结的样式一模一样。村口晒谷坪边一个废弃的座钟,巨大的钟面玻璃碎裂,但指针永远固执地停在5点20分的位置,无论白天黑夜。有一次我在溪边洗脸,无意间瞥见水中倒影,水中的“我”似乎比我本体的动作慢了半拍,嘴角勾起一个我没做出的弧度。

最让我心悸的,是东头那位瞎眼阿婆。她独居在一间低矮的土屋里,门口永远堆着晒干的草药。一天傍晚,我在她屋外路过,她忽然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朝我的方向“望”来,黑洞洞的眼窝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

“后生仔,”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手伸过来。”

鬼使神差地,我竟真的走了过去,伸出了手。

她那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用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枯树枝,粗糙的尖端在我掌心用力划动。那感觉不像写字,更像是一种刻印,带着灼痛感。划完,她松开手,黑洞洞的眼窝“盯”着我,咧开没牙的嘴:“记住咯。‘门’关紧,‘声’莫听,‘缸’莫近。”说完,便缩回了黑暗的屋里,留下我对着掌心那三个歪歪扭扭、完全无法辨识的怪异符号怔怔出神。那灼痛感持续了很久。

大约在我住下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火烧云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际,像泼洒开的巨大血痕。我被一种奇异的寂静惊醒。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便看到一幅永生难忘的景象。

十几位老人,包括平老,排成一条笔直的、沉默的队伍,正沿着村中那条青苔遍布的主路,朝着西南方向的山林深处缓缓走去。他们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队伍消失在晨雾与血色朝霞交织的山路尽头。

直到傍晚,夕阳将坠未坠之时,他们才又排着同样的队伍,踏着血色的残阳,沉默地回到村里。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平和到麻木的表情,仿佛只是去散了趟步。

这景象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诡异、肃穆,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

终于有一次,在平老他们回来时,我忍不住凑上去问:“平老,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平老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和笑容,看着我:“求圆。”

“求圆?”我一头雾水。

“嗯,”他点点头,目光投向西南方被暮色笼罩的山峦,“求个圆满。你想去看看吗?”

好奇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我点了点头。“好。”

约定的日子,凌晨五点刚过,我就被平老轻轻叩门的声音唤醒。走出院子,老人们已经排好了队,静默地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火烧云比往日更盛,天空大地一片血红,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投入了熔炉。平老站在队首,朝我微微颔首。

队伍沉默地出发了,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西南方向山路前行。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露水打湿后的浓郁腥气,混合着老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如同陈旧纸张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林间回响。我走在队伍末尾,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动。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穿过一片异常茂密的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被岁月彻底摧毁的建筑遗址,突兀地出现在半山腰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巨大的青砖散落一地,断裂的石柱上雕刻着模糊不清的莲花纹样,残破的瓦片在荒草中闪着幽暗的光。这里曾是一座宏伟的庙宇,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诉说着往昔。野草藤蔓肆意蔓延,几乎要将这些残骸彻底吞噬。一条被经年累月踩踏出来的小径,蛇一般蜿蜒向前,通向遗址深处一个依山而凿的巨大洞口。

洞口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光滑,像是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磨圆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金属锈蚀般的气味,从洞内扑面而来。

队伍在洞口稍作停顿,平老率先低头钻了进去。我跟在最后,踏入洞口的瞬间,一股寒意猛地包裹住全身,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冰冷水膜。

洞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巨大。呈完美的椭圆形,洞壁异常光滑,闪烁着一种类似金属又似玉石般的幽暗光泽,显然经过人工精心打磨。但最诡异的是洞壁本身——它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形状规则的鼓包。这些鼓包均匀分布,微微凸起于壁面,像无数镶嵌在洞壁上的半球体,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卵。

光线从洞口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浑浊的光柱,光柱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无声地翻滚、舞动。

平老走到洞室中央,面向洞口的光源站定。老人们无声地围着他,站成了一个紧密的圆圈。平老抬起手,枯瘦的指尖轻轻触碰上最近的一个鼓包。

就在他指尖触及鼓包的刹那——

嗡!

一种低沉而宏大的共鸣声毫无征兆地在整个洞室中震荡开来!那声音并非来自耳朵,更像是直接作用于颅骨,震得我牙齿发酸,耳膜深处传来尖锐的蜂鸣。与此同时,指尖触碰鼓包的感觉顺着神经直冲大脑——那不是冰冷的石头触感!那鼓包表面温润、细腻,甚至带着一丝……活物般的弹性,如同婴儿最娇嫩的肌肤!

平老的手掌完全贴合在鼓包上,开始缓缓地、沿着圆圈的方向移动。随着他的移动,被他手掌抚过的鼓包,表面幽光流转,仿佛被唤醒。其他老人也纷纷抬起手,像进行某种神圣的触摸,将掌心贴上各自面前的鼓包,跟随着平老,开始缓缓地、逆时针地绕着洞室转圈。

他们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与洞壁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嗡鸣声形成一种诡异的共振。脚下的地面仿佛也在随之微微震颤。

接着,平老开口了。不是说话,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吟诵。调子忽高忽低,如同呜咽的风穿过狭窄的岩缝,又像垂死之人的呓语。每一句的节奏都是古怪的“三——三——四”拍,音节拗口,完全听不懂是哪里的方言,更遑论内容。它不像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某种……器物在特定频率下发出的共鸣!

“……这世界,一盘棋,有成有败……”

就在这令人心神俱裂的吟诵声中,我捕捉到了唯一一句勉强能听清、也勉强能理解的词句!它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脑海!这盘巨大的棋局?谁是执棋者?成与败又指向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抗拒的迷惘攫住了我。我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双脚不由自主地挪动,跟着那缓慢旋转的人圈,一步步移动。掌心触碰到的洞壁鼓包传来温热的搏动感,那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声与老人们的吟诵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我的意识。时间感消失了。饥饿感消失了。只有那光柱中翻滚的金尘,那掌下温热的搏动,那钻入骨髓的吟诵,构成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吟诵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老人们也同时停下了脚步,放下了贴在鼓包上的手。洞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低沉的嗡鸣还在洞壁深处隐隐回响,如同巨兽沉睡的鼾声。

平老转向洞口,带头走了出去。老人们沉默地跟上。

我浑浑噩噩地随着队伍走出山洞。刺目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然而,当眼睛适应光线后,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天空,依旧燃烧着那铺天盖地的火烧云!那浓烈得如同凝固鲜血般的色泽,与我进入山洞时看到的,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这里被彻底冻结了!可是……我下意识地低头看表——指针清晰地指向了下午五点四十分!

我在那个山洞里,感觉最多只待了不到半小时!而现实中,至少过去了八、九个小时!

我的时间,被偷走了?还是那个山洞本身,就是时间之外的一个……缸?

回到村里,我像是大病了一场,连续几天精神恍惚。老人们依旧平和,但每次他们提起“求圆”,邀请我同去时,我脑海中就会不可抑制地浮现那温热诡异的鼓包、那让人灵魂出窍的吟诵、以及那凝固的血色天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惧和排斥让我找尽借口推脱。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

平老再次来到我的小院,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喜的光彩,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搓着手,语气兴奋:“小魏!老杨明天就要归去了!大喜事!你也去送送他吧!沾沾福气!”

他说的老杨,是村里另一位外来的老人,姓杨,平日里话不多,总是坐在墙角晒太阳。

“杨老爷子要回家了?”我有些意外,但也替老人高兴,“那是该送送。”

平老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对,对!回家!大归处!明早五点,村口见!”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透,我就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惊醒。洗漱完毕走到村口,老人们已经聚集在那里,比平时“求圆”的队伍更整齐,也更肃穆。人群中央,站着杨老爷子。

他今天格外不同。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的粗布衣裤,浆洗得硬挺,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神情——那是一种完全超脱的、近乎圣洁的平静和满足,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得吓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晨雾,看到了某种极乐之地。那种安详的喜悦,强烈得近乎诡异。

平老走到杨老爷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杨老爷子点点头,步履竟然比平时轻快许多,率先朝着西南方向的山路走去。老人们无声地跟在他身后,队伍沉默地行进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气氛比“求圆”时更加庄重,也更加……期待?

再次来到那片破庙遗址,再次踏入那个巨大而诡异的椭圆形洞室。洞壁上的鼓包在晨光熹微中泛着幽暗的光泽。然而,这一次,洞室的中央不再是空无一物。

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口巨大的缸。

它几乎有一人高,通体呈一种沉郁的暗青色,材质非金非玉,非陶非石,表面布满繁复、扭曲、如同活物筋络般凸起的怪异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缓缓蠕动。缸口覆盖着一个同样材质、形状如同倒扣小缸的盖子。盖子上,也布满了同样的诡异纹路。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从这口缸上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位老人上前,合力扶住盖子边缘。没有喊号子,他们默契地同时发力,将盖子往右侧一推。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清晰而冰冷的、如同巨大生锈齿轮啮合转动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那盖子并非被抬起,而是沿着缸口边缘一个看不见的轨道,平滑地旋转着打开了!盖子与缸体之间,果然有一根粗壮的、同样材质的轴相连!盖子打开后,悬停在缸侧,露出缸内深不见底的黑暗。

紧接着,另外两位老人搀扶着杨老爷子,走到缸口。杨老爷子脸上那种极致的平静和喜悦更加浓郁了。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看旁人一眼,双手撑住缸沿,在老人的帮助下,极其利落地抬腿,跨进了那口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缸中!

他动作顺畅得不像一个老人。就在他抬腿跨入的瞬间,裤管向上缩起,露出了脚踝——那里,赫然有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清晰的青黑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和颜色,与缸壁上那扭曲的筋络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杨老爷子在缸内盘腿坐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围在缸边的每一位老人,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老人们纷纷上前,如同送别远行的亲人。

“老杨,好走啊!”一个豁牙老人拍着缸壁。

“恭喜恭喜!熬出头了!”另一个驼背老人声音哽咽,脸上却带着笑。

“放心去吧,迟早大家伙儿都来陪你!”平老的声音最是温和,也最是坚定。

“再会!再会!”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祝福。

杨老爷子一一含笑点头,声音清晰而平静:“好,好。我先走一步,等你们。”

告别完毕,他缓缓地、无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凝固,仿佛进入了最深沉的甜梦。

几位老人再次上前,扶住那悬停的沉重缸盖。他们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动。

咔哒…咔哒…咔哒…

那冰冷的、巨大齿轮啮合般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沉重的盖子沿着轨道,缓慢而坚定地旋转着,重新合拢,严丝合缝地盖住了缸口,将杨老爷子彻底封存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就在盖子完全合拢的刹那,“咔哒”一声脆响,如同锁扣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洞室中。

紧接着,无需指令,所有老人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迅速地在缸的周围重新排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平老再次将手贴上冰冷的缸壁(这一次他没有触碰洞壁鼓包),开始吟诵那诡异的三三四调。其他老人也立刻跟上,低沉、扭曲、非人的声浪再次充斥着整个洞室,比上次更加宏大,更加具有穿透力!那声音撞击在光滑的洞壁上,形成无数回音,层层叠叠,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同时吟唱!

我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彻底震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幕活人入缸的诡异仪式完成!直到吟诵声停歇,老人们像完成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家务,默默地、有序地转身走出洞室,我才猛地回过神。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着队伍冲出了山洞。外面已是正午,阳光刺眼,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回村的路上,我失魂落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杨老爷子跨入缸中时那安详满足的笑容、脚踝上的青黑印记、以及盖子合拢时那声冰冷的“咔哒”。

回到村子,那令人作呕的平和气氛依旧。老人们各自散去,有的回屋,有的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终于冲垮了我的神经。

我一把抓住路过的一个豁牙老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王伯!杨老爷子呢?你们就把他一个人留在那缸里了?!”

豁牙老人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疑惑:“小魏?你说谁?杨老爷子?哪个杨老爷子?”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就是…就是刚才跟我们一起上山…穿新衣服…进缸的那个杨大爷啊!”我的声音尖利得自己都害怕。

“嗨呀,”豁牙老人摇摇头,露出怜悯的神情,“小魏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咱村里哪有什么姓杨的老爷子?你记错人了吧?”

“不可能!”我失声叫道,又冲向另一个正在编竹筐的老婆婆,“李婆婆!杨大爷!就是刚才……”

“杨大爷?”老婆婆抬起头,眼神同样茫然,“没这人啊?小魏你是不是中了暑气,发癔症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发疯似的在村里跑着,拉住每一个我能看到的老人,急切地询问。

“杨大爷?没印象啊……”

“姓杨的?咱村没有外姓人,都姓平啊!”

“小伙子,你是不是看花眼了?缸?什么缸?山后头那破洞倒是有,里面啥也没有啊!”

每一个答案都像一盆冰水,浇在我滚烫的恐惧上。最后,我看到了站在自家门口的平老。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笑容,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跑近。

“平老!”我冲到他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杨老爷子!您告诉我!您明明带他去的!您还跟他道别了!他都进缸里了!您怎么能说没这个人?!”

平老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温和了。他伸出手,像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平缓得可怕:“小魏啊,你糊涂了吗?”

他顿了顿,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惊恐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咱这里,从来就没有姓杨的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所有的声音、画面、气味瞬间离我远去。巨大的、足以碾碎理智的恐怖攫住了我!没有杨老爷子?那我亲眼所见的是什么?那口缸是什么?那冰冷的“咔哒”锁扣声是什么?!

我猛地转身,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厉鬼追赶的野兽,朝着西南方向的山路狂奔而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恐惧给了我力量,来时需要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连滚带爬,不到四十分钟就冲回了那片遗址,冲进了那个巨大的椭圆形洞室!

洞室中央,那口巨大的、布满诡异筋络纹路的暗青色缸体,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从洞口斜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口缸上,给它镀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洞室里光线昏暗,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新衣服布料的味道。

我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柱刺破昏暗,照亮了那口冰冷的巨缸。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走到缸边,双手抵住那沉重、布满诡异纹路的缸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右一推!

咔哒…咔哒…

那冰冷的齿轮摩擦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盖子沿着轨道滑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缸口。

我屏住呼吸,将手机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照向缸内深处。

光线下,缸底清晰可见。

没有杨老爷子。

只有一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粗布衣裤!正是杨老爷子今天穿的那一身新衣!衣服上面,安静地摆放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而在衣服的正中央,在惨白手机光的照射下——

盘坐着一具完整的人形白骨!

那白骨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在灯光下甚至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骨头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筋肉残留,干净得令人发指!不要说肉丝血沫,就连一点筋膜、一点骨髓的痕迹都看不到!仿佛是最高明的解剖师,用最精密的仪器处理了千万遍才能达到的效果!庖丁解牛?在这具白骨面前,简直就是个拙劣的笑话!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就在这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我目光死死盯住那具白骨,大脑因极度恐惧而一片空白的瞬间——

那具端坐在衣服上的白骨,连同它身下那身叠放整齐的靛蓝色衣裤和布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塌陷、消融!

不是崩解,不是碎裂。就像一堆细沙投入了无形的漩涡,或者一块方糖放进了滚烫的咖啡里。它们无声地、迅速地向下“溶解”,沉入缸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衣物失去支撑,软塌塌地瘫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仅仅几秒钟!刚才还端坐着的白骨和衣物,彻底消失了!缸底,只剩下那光滑、冰冷、布满同样诡异筋络纹路的暗青色材质,在手机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

我猛地倒退一步,手机光柱剧烈晃动。

就在此刻!

嗤嗤嗤——!

一阵极其尖锐、高亢、仿佛金属被硬生生撕裂、又仿佛无数指甲疯狂抓挠玻璃的摩擦声,毫无预兆地从那口空缸内部爆发出来!

声音刺耳欲聋,直钻脑髓!

我惊骇欲绝地看到,那口刚刚吞噬了白骨和衣物的巨大缸体,连同它悬停在侧的沉重盖子,竟然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缸壁上那些凸起的筋络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贲张!

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巨缸,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沉重的冰块,没有移动的轨迹,而是“倏”地一下,朝着旁边光滑的洞壁“滑”了过去!速度极快!如同热得发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猪油!

无声无息!

巨大的缸体连同盖子,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布满鼓包的洞壁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洞壁完好无损!依旧是那光滑、布满半球形鼓包的表面,仿佛刚才那口巨缸从未存在过!只有我手机惨白的光柱,徒劳地照射在它消失的位置,照出石壁冰冷的反光。

整个洞室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幻觉?噩梦?

不!那尖锐的摩擦声还在耳膜深处嘶鸣!那白骨晶莹剔透的光泽还在视网膜上灼烧!那巨缸融入石壁的诡异景象还在脑海里翻腾!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我的喉咙,在空旷诡异的洞室里疯狂回荡。我转身,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冲出山洞,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亡命狂奔!

黑暗的山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脚下的树根藤蔓像无数想要抓住我的冰冷手臂。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老人的窃窃私语和那诡异的“三三四”吟诵!我感觉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有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追赶!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我惊恐地看到,自己奔跑的影子旁边,无数扭曲蠕动的、如同巨大藤蔓般的阴影紧紧相随,而那藤蔓的尖端,赫然是无数微缩的、布满筋络纹路的缸体形状!

我下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里的那块木牌。“避塵”!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灼痛感传来!借着惨淡的月光,我惊恐地看到,木牌上那三个古拙的刻字边缘,竟然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粘稠、温热,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血!

我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更加疯狂地奔跑,肺叶如同火烧,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永远!

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泥泞,衣服被荆棘划破,我终于连滚爬爬地冲回了自己那个小院。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一夜无眠。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甚至自己的心跳——都让我惊跳起来。窗外任何晃动的影子都像是那些沉默的老人。怀里紧紧抱着收拾好的背包,里面只有最简单的证件和几件衣服。那身沾满泥泞、带着山林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衣服,被我像丢弃瘟疫源一样扔在了墙角。

天色刚泛起一丝灰白,我猛地拉开门,提着背包就要往外冲。

门开了。

以平老为首,村里所有的老人,一个不少,整整齐齐地站在我的院门外。他们沐浴在破晓前最清冷的晨光里,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平和到诡异的笑容,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小魏,这么早,做甚去啊?”平老的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笑容,那声音,此刻在我眼中比任何厉鬼都要恐怖!我头皮炸开,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

“平…平老,各位叔伯…家里…家里来电话,催得急…说是…说是给安排了相亲,催我…催我赶紧回去结婚…”

谎言拙劣无比,但我已顾不得许多。

老人们听了,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慈祥”了。他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发出理解的、温和的叹息。

“哦…相亲啊…”平老缓缓地点着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穿我的灵魂,“那是大事,是正事。该回,该回。”

“对对,娶媳妇生娃是正理!”豁牙老人附和道。

“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编竹筐的老婆婆也说道。

“这里以后有空了,想回来看看,随时欢迎啊!”平老最后补充道,语气真诚得令人心寒。

没有阻拦,没有质疑。老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簇拥着我,像送别一个即将远行的游子,一直将我送到了村口那条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尽头。

“走吧,小魏,一路顺风!”平老站在最前面,朝我挥着手。其他老人也纷纷抬起枯瘦的手臂,脸上挂着那种永恒不变的、平和的笑容,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排矗立在荒村边缘的、沉默的古老石碑。

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苔藓上,湿滑而无声。背后,那数十道平和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死死钉在我的背上。直到拐过一个山坳,再也看不到村口,我才敢稍稍放缓脚步,靠在冰冷的山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回到城市,熟悉的喧嚣和尾气味扑面而来,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那口巨缸,那具晶莹的白骨,老人们平和的笑容,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深深植入我的脑海,日夜啃噬。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一闭上眼就是那缸口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洞壁上无数冰冷的鼓包。我变得极度敏感,任何圆形的物体——碗、杯子、甚至路灯罩——都会引发我强烈的恐慌和呕吐欲。

我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非常专业的男人。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讲述着那个山村,那场仪式,那口缸。医生耐心地听着,不时在病历本上记录。当我讲到杨老人化为白骨被缸吞噬时,他推了推眼镜,在病历本上写下几行字,然后把本子转过来给我看。

**诊断印象:**

1.急性应激障碍 (ASD) 伴分离症状

2.妄想状态(被害/奇幻内容)

**行为观察:** 患者在诊疗过程中持续无意识地在纸上绘制同心圆图案(附图)。

附图是一张潦草的速写。纸上,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圆圈紧密嵌套、重叠,构成一个极其复杂、令人眼晕的同心圆阵列。那图案的形态,与我掌心被瞎眼阿婆刻下的符号,以及洞壁上那些半球形鼓包的排列方式,隐隐重叠!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惊恐地看着医生。他脸上是职业性的理解和安抚:“魏先生,你经历的‘事件’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那些‘圆’,或许代表着你潜意识里对‘圆满’归宿的渴望,同时也混杂着对吞噬(职场或生活压力)的巨大恐惧。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的扭曲投射……”

圆满?归宿?吞噬?

不!不是投射!那是真的!那口缸是真的!那些老人…那些手腕系着红绳的老人…

为了证明我不是疯子,为了抓住一丝现实的稻草,我开始了疯狂的网络搜索。关键词:“山村”、“缸葬”、“老人消失”、“白骨”、“求圆”……在无数垃圾信息和都市传说帖子里翻找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就在我快要绝望时,一个极其冷僻的地方民俗论坛里,一个没有标题、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发布于三年前的帖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帖子内容很短,只有几行字:

>有人听说过‘归缸’吗?西南山里的老村子,一群快死的老家伙搞的邪门仪式。自己爬进一口石头大缸里,盖上盖子,然后人就没啦!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缸也跟着钻墙里没了!亲眼所见!同村的老头老太转头就说没这个人!邪乎!太他妈邪乎了!附一张图,溜之前偷拍的,糊了,但缸的样子大概就这样。千万别去!去了就回不来了!感觉那缸在叫你!一直叫!

帖子下面附着一张分辨率极低、模糊不清的照片。拍摄环境显然非常昏暗,画面抖动得厉害。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表面布满扭曲凸起纹路的暗色物体轮廓!那形状,那质感,与我记忆中那口吞噬了杨老爷子的巨缸,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更让我血液倒流的是发帖时间——恰好是三年前的盂兰盆节后第三天!

我死死盯着那张模糊的缸体照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别人看到过!那个“回不来了”的警告,像冰锥一样刺入心脏。

就在我试图联系这个乱码ID,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时,页面突然刷新了一下。再一看,那个帖子……不见了。连同那张模糊的缸体照片,消失得无影无踪。论坛搜索记录里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只是我精神崩溃下的又一个幻觉。

线索似乎断了。巨大的沮丧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直到一个多月后,一次偶然的整理。我翻出那个从山村带回来的、唯一没被丢弃的旧背包,想彻底清洗掉它沾染的山林气息。在背包最内层的夹缝里,我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不属于我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对折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卡片。

一张第一代身份证。

证件主人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发黄,但依然能看清那清癯的面容,温和的眼神,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正是平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目光死死地、颤抖地移向证件姓名栏——

**姓名:魏 平**

魏?

我姓魏。

一个极其荒谬又无比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然窜入脑海!我发疯似的冲进书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那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族谱。手指颤抖着,在泛黄的纸页上急切地搜寻。

终于,在属于我父亲那一支的旁系分支里,一个名字被红笔轻轻划去。

**魏平** (生于一九三五年。备注:**外出谋生,下落不明。约一九七零年后失联**。)

一九三五年生人…失联于一九七零年…平老看起来七十上下…时间…对得上!

“平老”…魏平…他是我爷爷!是我那在父亲口中,几十年前外出闯荡就再无音讯、早已被认定死亡的亲爷爷!

他一直在那个村子里!他变成了“平老”!他手腕系着红绳!他带领着老人们去“求圆”!他亲手把杨老爷子送进了那口巨缸!他还…还想让我也去“送”杨老爷子!他甚至…在村口,用那种平和到恐怖的笑容目送我离开!

“这里以后有空了,想回来看看,随时欢迎啊!”

那根本不是客套!那是邀请!是召唤!是…是来自血脉深处的、对“归缸”的召唤!

“啊——!!!”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混乱和彻底的崩溃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一把抓起桌上那张详细标记着山村位置、连同进出山路径的地图——那是我回来后,在极度的混乱和求证欲驱使下,凭着记忆一点一点画出来的。

不能留!这个东西绝对不能留!

我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撕扯着!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地图被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像一场惨白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板上。

我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虚脱般靠在墙上,冷汗浸透了衣衫。

然而,就在下一秒!

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毫无规律的、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屑,仿佛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它们翻滚着,跳跃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朝着房间中央的地板汇聚!一片片自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紧密地贴合、拼接!

仅仅几秒钟!

一张完整的、清晰的、标着醒目红点的地图,再次呈现在我眼前的地板上!那红点所在的位置,正是那个深藏于西南群山之中的、名为“平家坳”的恐怖村落!通往它的每一条山间小径,都用细细的红线勾勒得清清楚楚!

而在那重新拼合的地图中央,在那代表村落的红点旁边,用无数细碎纸屑的阴影,极其诡异地“浮现”出一行仿佛用鲜血写就的小字:

**盂兰盆节 子时 归缸**

血红的字迹在我眼前扭曲、放大,最终化为洞壁上那无数冰冷的鼓包和一口张开黑暗巨口的青缸。

我瘫倒在地,看着掌心那块渗出暗红液体的“避塵”木牌,看着地板上自动拼合的地图和那行血字,看着墙上族谱里那个被红笔划掉的名字——魏平。

那口缸的呼唤,从未停止。

它在我血脉里低语。

它在盂兰盆节的血月下,等着我。

我遇见吃人的巨缸【二】--------血脉深处的低语

杨梦麟,原名杨军,资深自媒体爱好者;骨灰级老文青一枚。爱好创作古风玄幻、真实非虚构故事。电话13551669079也是支付宝号码。【微信号snoopy19756688】;

工商银行卡6212262304002138539;开户行泸州市叙永县杨武坊支行。

地板上,那张由无数碎纸屑自动拼合而成的、标示着“平家坳”的地图,像一张狞笑的鬼脸,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中央那行用阴影扭曲出的血字——“盂兰盆节 子时 归缸”——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啊——!!!”

积蓄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我猛地扑上去,手脚并用,疯狂地撕扯、践踏着那张重新拼合的地图!纸屑再次纷飞,如同绝望的雪片。但我知道,这徒劳无功。那股无形的力量,那口缸的意志,早已超越了物理的束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疼痛。我冲到书桌前,颤抖着抓起手机,屏幕的光映出我惨白扭曲的脸。报警?怎么说?说一群老人把人塞进缸里消失了?说我爷爷变成了活死人?说一张地图自己拼好了?他们会把我直接送进精神病院,用更粗的针管和更坚固的束缚带,堵住我所有“妄想”的出口。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盂兰盆节…还有不到一个月!子时…午夜!

混乱的思绪中,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必须弄清楚那口缸到底是什么!平家坳,那个村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个“归缸”,意味着什么?是轮回?是解脱?还是彻底的湮灭?还有那块木牌!“避塵”!它为什么渗血?它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我抓起那块依旧温热的木牌,指尖再次传来微弱的搏动感,仿佛里面囚禁着一颗微缩的心脏。上面的暗红液体已经凝固,像干涸的血痂。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网上进行更深入、更疯狂的搜索。关键词不再是模糊的传说,而是指向性极强的:“平家坳”、“缸寺”、“晚清县志”、“坐化”、“缸葬”。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和屏幕光线的闪烁中流逝。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却再也无法穿透我心中那层厚重的、来自山林的冰冷阴霾。无数垃圾信息被过滤,无数死链被点击。就在我几乎要再次陷入绝望的泥潭时,一个极其冷门的、专门收集扫描版地方古籍文献的私人网站,进入了我的视线。网站设计极其简陋,像个二十年前的产物,但分类异常清晰。

在“西南边陲地方志·晚清卷”的子目录下,我找到了目标——《清溪县续志·光绪二十三年纂修本》的电子扫描件。

下载过程异常缓慢,如同在拖拽一座冰山。当那个巨大的PDF文件终于打开,泛黄的宣纸页面、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在屏幕上铺开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我忍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逐页、逐行地仔细搜寻。

终于,在“寺观志·异闻录”的末章,找到了一段极其简短、字迹甚至有些模糊的记载:

> **缸寺记异**

>县治西南百二十里,有山名盘螺,林壑幽邃。旧有古刹,名佚。僧众修行异于常伦,不念佛号,不习禅定,唯终日环一巨缸趺坐,默诵奇文,其声瓮然,若金石相击。寺中传承一秘法,曰“缸葬”。僧侣示寂,不焚不土瘗,唯净身著新衣,自入寺中秘窟巨缸之内,合盖。须臾,缸没石壁,人亦无踪,唯余衣冠叠置缸底,骨殖晶莹如玉,俄顷亦化烟而没。信众谓其得证“不坏金身”,飞升极乐,故香火鼎盛,遐迩闻名。然其法诡异,终非释门正途,后罹山火兵燹,寺宇倾颓,僧踪渺然,唯余断壁残垣,隐于深林,其秘遂绝。后人偶有误入其墟者,多言见奇异鼓包于石壁,触之温润,或闻瓮鸣之声自地底出,然寻之无迹,疑为山精作祟云。

寥寥数语,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和恐惧的闸门!

盘螺山…西南百二十里…古刹…巨缸…趺坐…默诵奇文(那三三四调的吟诵!)…缸葬…净身著新衣…自入巨缸…合盖…缸没石壁…衣冠叠置…骨殖晶莹…俄顷化烟…断壁残垣…石壁鼓包…瓮鸣之声…

一字一句,与我亲身经历的一切严丝合缝!县志编纂者将其归为“异闻”,认为是“非释门正途”的邪法,甚至猜测是“山精作祟”。但他们记录下了核心:缸葬是真实存在的!那口缸,那个洞室,就是县志里记载的“缸寺”遗迹!那些老人…他们是在延续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传承!“求圆”…求的并非佛门的圆满,而是进入那口缸,完成那诡异的“缸葬”!

而“不坏金身”、“飞升极乐”…不过是愚昧信众看到的表象!真相是彻底的湮灭!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湮灭!杨老爷子那身叠放整齐的新衣和布鞋,就是最冰冷、最恐怖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寒意将我彻底笼罩。平老…不,魏平,我的爷爷…他几十年前失踪,就是去了那里?他成了“平老”,成了那诡异传承的一部分?他手腕上的红绳…是所有“缸中人”的标志?他目送我离开时那平和笑容下的深意…是等待?等待血脉后裔的“归缸”?

盂兰盆节…子时…血月…“缸神”睁眼!

平老在酒馆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此刻如同丧钟在我耳边轰鸣!那根本不是传说!那是仪式的信号!是那口缸力量最强的时刻!也是它“召唤”的时刻!

“归缸”…魏承明…归缸…

那呼唤声似乎又响了起来,不再仅仅是幻觉,而是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无法抗拒的引力!我的心脏,我的骨髓,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随着那呼唤的节奏共振!掌心被瞎眼阿婆刻下符号的位置,开始隐隐发烫!

“不!绝不!”我猛地站起,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恐惧被强烈的求生欲点燃,烧成了愤怒和决绝!我不能去!我绝不能在那血月当空的子时,回到那个鬼地方,坐进那口吃人的缸里!

逃离!必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一个没有圆、没有缸、没有山林的地方!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卧室,胡乱地把所有能塞进旅行箱的东西往里扔——护照、现金、几件换洗衣物。目的地?不知道!只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片被那口缸的阴影笼罩的大地!

订最快的国际航班!随便去哪里!欧洲?美洲?南极洲都行!

颤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订票APP的界面在眼前晃动。就在我即将点下确认支付的瞬间——

嗡!

手机屏幕猛地一黑!

不是关机,而是彻底地、纯粹地黑了下去!如同最深的墨汁泼洒在玻璃上!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感,从手机内部传来,频率…竟与我贴身口袋里的木牌那微弱的搏动感,一模一样!

“啪嗒。”

一声轻响。那块“避塵”木牌,竟自己从我衬衫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紧接着,漆黑的手机屏幕中心,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个暗青色的光点。

光点迅速扩大、蔓延,勾勒出一个极其熟悉的轮廓——那口布满扭曲筋络纹路的巨缸!它占据了整个漆黑的屏幕,如同一个通往深渊的窗口!

缸口那沉重的盖子,正在缓缓地、无声地向右侧旋转打开!

盖子完全打开的刹那,屏幕里的缸中,并非一片黑暗。

一张脸,缓缓地从缸内的“虚无”中浮现出来。

是杨老爷子!

他穿着那身崭新的靛蓝衣裤,盘腿端坐,脸上带着那种极致安详、满足的诡异笑容。他的眼睛睁着,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屏幕外的我!嘴角慢慢咧开,一个无声的口型清晰地传递出来:

“来…时…候…到…了…”

“啊!!!”我像被毒蛇咬中,猛地将手机狠狠砸向墙壁!

“砰!”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碎裂,零件飞溅。那恐怖的缸影和杨老爷子诡异的笑容瞬间消失。

但房间并未恢复平静。

掉在地上的“避塵”木牌,此刻正发出幽幽的、暗青色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越来越亮!木牌表面,那两个古拙的刻字“避塵”,边缘再次渗出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泣血!更诡异的是,木牌本身开始剧烈地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光线开始扭曲。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缝隙投射在地板、墙壁上的光斑,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形、拉伸、扭曲!它们不再是杂乱的色块,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塑造成一个又一个标准的圆形!大大小小的光斑圆环,在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无声地旋转、嵌套、重叠!

头顶的吸顶灯灯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那磨砂玻璃的圆形轮廓,在视觉中诡异地膨胀、收缩,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书桌上喝水的玻璃杯,圆形的杯口边缘,折射的光线扭曲成一圈七彩的光晕,那光晕旋转着,中心仿佛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型漩涡!

恐惧达到了顶点!那口缸的力量,已经渗透进了现实!它无处不在!它在用“圆”宣告它的存在,它的召唤!逃?逃到哪里去?这个世界,哪里没有“圆”?!

“滚开!!”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书本、台灯、笔筒——疯狂地砸向那些扭曲旋转的光斑,砸向那发光的木牌!台灯砸在木牌上,“啪”的一声脆响!

木牌碎裂了。

碎裂的木片散落一地。但碎裂的中心,并非木质。

一块约莫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青色碎片,静静地躺在木屑之中。它闪烁着与洞壁鼓包、与那口巨缸一模一样的幽暗光泽!表面布满了极其微缩的、同样扭曲的筋络纹路!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岁月气息的诡异力量波动,从这块小小的碎片上弥漫开来!

这块碎片…是那口缸的一部分?!那个山神庙的老道士给我的“避塵”木牌,核心竟然是封印着缸的碎片?!

这就是“避塵”的真正含义?不是避尘世的喧嚣,而是…避开那口“缸”的侵蚀?或者说…是“缸”用来标记、吸引猎物的信标?!

就在这时,掌心那三个被瞎眼阿婆刻下的符号,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猛地爆发出钻心的灼痛!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踉跄着跪倒在地。

“门…关紧…声…莫听…缸…莫近…”

瞎眼阿婆嘶哑的警告,伴随着剧痛,清晰地回响在脑海!这不是警告!这是…某种对抗的提示?或者说…是仪式的关键?!

“门”关紧?什么门?房门?心门?还是…那口缸的盖子?

“声”莫听?是那三三四调的吟诵?还是缸的呼唤?

“缸”莫近?这已经不可能了!

灼痛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掌心一片麻木和三个微微凸起的、如同烙印的暗红色符号。但一股冰冷的意志,却随着这股灼痛,强行灌注进我的脑海——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清晰无比的“认知”:

盂兰盆节,血月当空,子时三刻,是“缸”的力量达到顶峰、也是“门”最易洞开的时刻。逃避无用,隔绝无效。唯一的生机,在于“关紧门”。但此“门”,非彼门。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恐惧的泪水,浸湿了脸颊。砸烂的手机碎片散落一地,墙壁上扭曲旋转的光斑圆环渐渐平息,吸顶灯和玻璃杯也恢复了正常。只有那块暗青色的缸之碎片,依旧躺在碎裂的木牌中间,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泽。

掌心烙印的灼痛感退去,留下麻木和三个暗红的符号印记。但那股冰冷的认知却深深扎根:逃是死路,避无可避。盂兰盆节子时三刻,是劫数,也藏着一线飘渺的生机——关紧那扇“门”。

可那扇“门”,究竟是什么?

是洞室入口?是缸的盖子?还是…某种更抽象的存在?

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我必须找到答案!必须在血月降临前,找到对抗那口缸的方法!否则,等待我的就是杨老爷子一样的结局——一身新衣,一具白骨,然后彻底化为乌有,成为那口缸的一部分,成为洞壁上无数鼓包中的一个!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纯粹的恐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梳理手头所有的线索和信息碎片。

1.  **核心线索:缸寺与缸葬。** 晚清县志的记载是基石。那口缸是仪式的核心,它能吞噬生命,与洞壁融合。仪式需要特定的时间(盂兰盆节子时)和特定的环境(血月?)。

2.  **关键人物:**

*   **平老/魏平:** 我的爷爷,失踪几十年后成为“缸中人”的首领。他是仪式的执行者和传承者。他手腕有红绳(标志?),试图引导我参与仪式。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延续仪式?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   **瞎眼阿婆:** 村中唯一表现出“异常”的老人。她警告我,在我掌心刻下符号。她的符号似乎蕴含某种对抗或理解仪式的信息。她是缸葬仪式的反对者?知情者?还是…另一种存在?

*   **山神庙老道士:** 给我“避塵”木牌(实为封印缸之碎片的容器)的神秘人物。他似乎知晓内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他赠牌是善意提醒?还是另有所图?那句“尘归尘,缸归缸”又意味着什么?

3.  **关键物品:**

*   **缸之碎片:** 从“避塵”木牌中暴露的核心。它散发着与巨缸同源的力量波动,是连接我和那口缸的“信标”,也可能是…钥匙?

*   **掌心符号:** 瞎眼阿婆所刻。与“门关紧、声莫听、缸莫近”的警告对应。它们现在成了烙印,可能与激活某种对抗手段有关。

*   **红绳:** 所有“缸中人”老人右手腕都系着。材质普通,但绳结样式一致。是身份标识?还是束缚?或者…是某种契约的象征?

4.  **仪式关键点:**

*   **“求圆”:** 定期去洞室进行的仪式。触摸鼓包、吟诵三三四调。可能是维持某种联系?或是为“归缸”做准备?

*   **“归缸”:** 终极仪式。净身著新衣,自愿入缸,缸没石壁。吞噬生命,留下衣冠。

*   **吟诵声:** 古怪的三三四调。县志描述为“瓮然,若金石相击”。它似乎是驱动或沟通缸的关键。阿婆警告“声莫听”。

*   **鼓包:** 洞壁上无数半球形凸起。触摸感觉温热如婴儿肌肤。县志记载消失的缸会“没入石壁”,而鼓包是石壁的异常特征。鼓包…就是被吞噬者最终的归宿?或是缸力量的节点?

5.  **“门”的隐喻:** 这是目前最大的谜团,也是唯一的生路提示。结合阿婆的警告和冰冷认知:

*物理的门(洞室入口、缸盖)?关闭它们就能阻断仪式?

*感知的门(听觉——莫听吟诵声)?封闭听觉就能隔绝影响?

*心灵的门(意志——抵抗呼唤)?保持清醒就能拒绝归缸?

*还是…指向缸本身?关闭缸的某种“入口”状态?

思路逐渐清晰。我需要验证,需要更多信息,尤其是关于那口缸本身的秘密和“门”的真相!而信息的来源,只剩下两个可能:那块缸之碎片,以及…那个村子本身。

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块暗青色的碎片,将它放入一个厚厚的铅盒中(据说铅能隔绝某些辐射或能量)。盖上盒盖的瞬间,那种如芒在背的冰冷压迫感似乎减弱了一丝。

然后,我做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我要回去!但不是去“归缸”,而是去探查!在盂兰盆节之前,趁着那口缸的力量还未达到顶峰,趁着那些老人还未进入最终的仪式状态,我要潜回平家坳!

目标明确:

1.找到那座洞室,仔细观察那些鼓包和缸没入石壁的位置,寻找关于“门”的物理线索。

2.尝试接触瞎眼阿婆。她是唯一可能提供帮助或信息的“局内人”。

3.观察平老(魏平)和其他老人的日常状态,寻找红绳、仪式之外的异常点。

4.最重要的是,尝试理解那三三四调的吟诵内容!如果能知道他们念的是什么,或许就能找到仪式的弱点或“关门”的方法!

这是一场豪赌。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再次踏入那口缸的领域。但坐以待毙,等到血月降临,那无处不在的“圆”的异象和血脉深处的呼唤,会彻底摧毁我的意志,让我像梦游一样自动走向那口巨缸。与其在恐惧中被拖走,不如主动出击,在绝境中寻找那一丝微光!

我进行了周密的准备:

*   **装备:** 高亮度强光手电、备用电池、登山绳、防身匕首(聊胜于无)、高保真录音笔(尝试录下吟诵)、高倍望远镜、充足的压缩食品和水、急救包。所有电子设备额外用锡纸包裹,尽量减少可能的能量干扰。

*   **伪装与潜入:** 选择在深夜抵达村子外围,避开主路,从人迹罕至的陡峭后山攀爬接近。穿着深色、吸光的衣物。

*   **时间点:** 选择在两次“求圆”仪式的中间时段回去,降低直接撞上仪式的风险。

*   **心理建设:** 反复告诫自己,保持绝对冷静,一旦被发现或感觉不对,立刻撤离。牢记阿婆的警告:“门关紧、声莫听、缸莫近”。将“声莫听”作为重点——一旦听到吟诵声,立刻用强力隔音耳塞堵住耳朵!

几天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深夜,我再次站在了盘螺山脚下。仰望那片吞噬了阳光也即将吞噬我的群山,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强光手电,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如同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勇气。

这一次,没有平老的引领,只有冰冷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心。我绕开记忆中的村口,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手机离线地图的辅助(祈祷它不会在关键时候被缸的力量干扰),一头扎进了后山茂密得近乎原始的丛林。

没有路。只有盘根错节的树根、湿滑的苔藓、倒伏的朽木和无处不在、带着尖刺的荆棘藤蔓。黑暗中,各种不知名的夜行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偶尔一声凄厉的鸟啼划破寂静,都让我心惊肉跳。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浓密的枝叶间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明,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混合着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渗出的血丝,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沉重的背包压得肩膀生疼。更要命的是心理压力。我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是那些老人?还是…那口缸无形的触角?背后仿佛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巨大陶器摩擦般的低沉嗡鸣。

经过近五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和数次迷路的绝望,当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时,我终于攀上了一处陡峭的岩壁。拨开眼前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方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那个半荒废的、被木莲覆盖的平家坳,静静地躺在山谷的怀抱中,如同一个沉睡的、布满绿色尸斑的巨兽。

村子死一般寂静。没有炊烟,没有灯光,甚至听不到一声犬吠或鸡鸣。只有溪水流动的微弱潺潺声,更添几分死寂。

我小心翼翼地用望远镜观察。老人们居住的几间屋子门窗紧闭,毫无动静。村口那个永远停在5点20分的座钟,在晨光中像一个巨大的、凝固的嘲弄。

暂时安全。

我选择在村子西南方向、靠近那片破庙遗址的山坡密林中潜伏下来。这里地势较高,视野相对开阔,既能观察村子大部分区域,又能监视通往遗址的山路,同时林木茂密,便于隐藏。我用防水布和落叶简单搭了个隐蔽的观察点,啃了几口干粮,灌了几口水,强压下翻腾的胃和剧烈的心跳,开始耐心等待。

白天在高度紧张的观察中缓慢流逝。老人们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大约上午九点左右,他们才陆续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慢悠悠地聚到村中央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下。没有交谈,只是各自找地方坐着,晒太阳,或者闭目养神。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群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望远镜的镜头里,我死死盯着他们的右手腕。果然!每一个老人枯瘦的手腕上,都系着那根褪色的红绳!绳结的样式,与我记忆中平老手腕上的一模一样!那绝不是普通的装饰品!

下午,他们会三三两两地做一些极其轻微的农活——侍弄一下房前屋后巴掌大的菜地,或者修补一下破损的篱笆。动作迟缓,效率低下,仿佛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平老(魏平)也在其中。他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清癯平和的样子,偶尔会抬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向我藏身的山坡方向。每一次,都让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暴露。但他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唯一让我精神一振的,是看到了瞎眼阿婆。她独自一人坐在她那间低矮土屋的门槛上,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竹簸箕,枯瘦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似乎在挑拣晒干的草药。她的动作比其他老人更慢,也更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些草药。

如何接近她而不被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夜幕降临,村子彻底沉入黑暗,只有零星的、极其微弱的光点从几扇窗户透出,很快又熄灭。整个山谷被一种比城市更厚重、更原始的黑暗和寂静笼罩。山林间的风声、虫鸣声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我强撑着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观察点冰冷潮湿,蚊虫叮咬不断,但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对未知的恐惧。掌心那三个符号烙印,在黑暗中似乎又传来隐隐的灼热感。

潜伏的第三天下午,一个意外的机会出现了。

平老和另外两个老人离开了村子,朝着与破庙遗址相反的方向,似乎是去稍远一点的溪流取水。瞎眼阿婆依旧坐在门槛上挑拣草药。

机不可失!

我像幽灵一样,借助树木和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后山坡溜下,绕过村子边缘,朝着阿婆的土屋快速潜行。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断一根枯枝。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走得如同跨越刀山火海。

终于,我潜行到了阿婆土屋的后墙根下。土墙低矮,布满裂缝。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只有阿婆手中草药摩擦簸箕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我深吸一口气,用气声,对着墙壁上一道稍宽的缝隙,极其轻微地呼唤:

“阿婆…”

“沙沙”声停顿了一下。

我心跳骤停。

几秒钟后,“沙沙”声继续响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阿婆…”我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哀求,“是我…那个外乡人…小魏…”

“沙沙”声再次停顿。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

接着,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从墙缝里飘了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后生仔…你…还是回来了…”

她听出我了!她没有忘记!

“阿婆!救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口缸!盂兰盆节!他们要我也…也要我‘归缸’!”

墙内沉默了片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不知是我的还是阿婆的。

“救你?”阿婆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嘲弄,“老身一个瞎眼婆子,泥菩萨过河…如何救你?”

“您知道!您一定知道!”我急切地低语,将掌心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掌心的烙印,“您刻下的东西…‘门关紧’…‘声莫听’…‘缸莫近’…那‘门’到底是什么?怎么关?阿婆!求您指点一条生路!”

墙内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几乎以为阿婆不会再开口,或者已经被我的声音引来其他老人。

终于,阿婆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幽冷:

“‘门’…是心念…是‘缸’与人世…的缝…”

“心念?”我愣住了。

“那缸…不是凡物…”阿婆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是‘归墟’的…一口‘漏’…吞骨肉…化精魂…填那…永填不满的…窟窿…”

归墟?神话中万水汇聚的无底深渊?那口缸…是归墟的一个漏洞?吞噬生命来填补那个无底洞?这比任何鬼怪传说都要恐怖!

“‘求圆’…是补漏的…糊裱匠…”阿婆继续道,声音带着深深的悲哀,“‘归缸’…是献祭…是…把自己…糊上去…”

我浑身冰冷。所以那些老人,包括杨老爷子,包括我爷爷魏平…他们不是飞升,而是成了填补归墟漏洞的…材料?!

“‘声’…是他们糊裱的…‘浆糊’…”阿婆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听不得!沾上了…就甩不脱!心念…就被糊住了!‘门’…就开了缝!”

原来如此!“声莫听”的真正含义!那三三四调的吟诵,是强行将人的心念与“缸”(归墟漏洞)粘合在一起的媒介!一旦沉浸其中,心念失守,那道连接人世与归墟的“门缝”就会为你打开!最终被拖拽进去,成为填补窟窿的“糊料”!

“‘门关紧’…”我急切地问,“就是要守住心念?不被那声音迷惑?关闭那道‘缝’?”

“守…”阿婆的声音透着一股绝望,“谈何容易…那‘声’…直钻骨头缝…沾了血脉的…更躲不过…”

血脉!她果然知道我和魏平的关系!

“那…那‘缸莫近’呢?”这是我最后的疑问。

“近缸…”阿婆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就是…把自己…送到‘漏’口!盖子一合…万念俱灰…‘门’…就彻底…关死了!再…再没有‘关紧’一说了!”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求圆”吟诵是“糊浆”,沾上就松动心念,开启“门缝”。

靠近缸体,尤其是在仪式中,等于主动走到归墟漏洞的边缘。

一旦自愿(或被强迫)进入缸中,盖子合拢,就彻底切断与现世的联系,心念被吞噬,“门”彻底关闭(对个体而言是湮灭),成为填补漏洞的材料。

而“门关紧”,就是要对抗吟诵的侵蚀,保持心念的独立和清醒,关闭那道通往湮灭的“缝”!

“阿婆!怎么对抗那声音?”我急切地追问,“怎么守住心念?”

墙内传来阿婆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声平息后,她的声音更加虚弱,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疲惫:

“老身…刻在你…手上的…是‘断念纹’…古巫…镇魂的…法子…疼…就对了…疼…能醒神…”

掌心的烙印!那灼痛感是镇魂的?是抵抗迷惑的刺激?

“可…可那声音太强…”我想起洞室里那撼动灵魂的嗡鸣和吟诵。

“光…”阿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找…‘镜’…‘镜光’…能破‘声’的…迷瘴…”

镜光?镜子?光能破除声音的迷障?这是什么原理?

“阿婆!什么镜?哪里找?”我急忙追问。

墙内却再也没有回应。只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

“阿婆?阿婆!”我又低唤了几声。

依旧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冒险将眼睛凑到墙缝边,借着微弱的光线朝里看去。

昏暗的土屋里,瞎眼阿婆依旧坐在那个破旧的蒲团上,背对着我这边,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她面前那个装着草药的破簸箕,打翻在地。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死了?

就在这短暂的交谈之后?是耗尽了最后的心力?还是…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引来了“缸”的惩罚?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阿婆用最后的生命,为我指明了方向,却也付出了代价。

“镜光…破迷瘴…”我喃喃自语,看着自己掌心的烙印。现在,我唯一的武器,就是这带来疼痛的“断念纹”,以及…一面能发出强光的“镜”?

可是,什么样的“镜”?普通的镜子肯定不行。难道是指…那块缸之碎片?它虽然发光,但那幽暗的青光本身就带着不祥!

时间紧迫!距离盂兰盆节,只剩下一周多了!

我强忍着悲痛和惊惧,最后看了一眼阿婆那垂落的、枯瘦的背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山林,回到了山坡上的观察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继续监视村子,一边疯狂思考“镜”的问题。

我尝试过用强光手电直射自己的眼睛,试图用强烈的物理刺激来对抗可能的声音侵蚀,但效果未知。我也想过普通的镜子,但直觉告诉我,那没用。

唯一与“镜”有关,又带着神秘色彩的,似乎只有那块缸之碎片本身!它是缸的一部分,它的光…是否蕴含着某种克制“缸声”的力量?就像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接触碎片本身就充满危险,用它来对抗缸的力量,无异于玩火自焚。但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盂兰盆节的前一天,黄昏。

火烧云再次铺满了天际,如同凝固的血液,预示着明晚的血月。老人们没有进行“求圆”仪式,但整个村子的气氛明显不同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肃穆和死寂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老人们早早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门窗紧闭。

平老(魏平)独自一人站在村口那棵老榕树下,背对着我的方向,面朝着西南方破庙遗址所在的山峦。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雕。

就在夕阳即将完全沉入山脊的刹那,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在血色残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对着西南方的群山,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挥了挥手。

那不是告别。

那是一个无声的、召唤的手势。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比山间的夜露更冷。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我就藏在这里!那个手势,是冲着我来的!

最后的时刻,到了。

夜幕,在死寂中降临。盂兰盆节,终于来了。

白天的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噬,整个平家坳,连同它所依偎的山谷,被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没。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浓重的乌云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死死地捂住了这片天地。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往日山林间最寻常的风声、虫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阻力。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睁开,注视着这片即将成为祭坛的土地。

我蜷缩在山坡的观察点,浑身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如同困兽。掌心那三个烙印符号,此刻灼热得如同烧红的铁块,剧烈的疼痛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经,强行维持着我摇摇欲坠的清醒。我死死盯着山下那片死寂的村落,耳朵里塞着隔音效果最强的耳塞,但即便如此,一种无形的、低沉压抑的嗡鸣,依旧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闷雷,穿透耳塞,直接震荡在我的颅骨上!

嗡…嗡…嗡…

那是缸的脉搏!它在苏醒!它在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如同钝刀割肉。我死死盯着夜光手表,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子时(23:00 - 1:00)将近。

突然!

毫无征兆地,西南方破庙遗址所在的山峦上空,那浓墨般的乌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裂开来!

一轮巨大的、赤红如血的月亮,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赫然出现在天幕中央!

血月!盂兰盆节的血月!

暗红色的、粘稠如血浆的光辉,瞬间泼洒而下!笼罩了群山,笼罩了村落,笼罩了我藏身的山坡!整个世界,被染上了一层妖异、恐怖的血色!树木、岩石、残垣断壁,在血光下投射出扭曲拉长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

“来了…”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山下,死寂的村落活了。

不是人声鼎沸,而是无声的骚动。

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吱呀呀地,如同腐朽的骨节摩擦,缓缓打开。

一个又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沉默地从门内走出。他们排成一条笔直的、死寂的队伍。在血月妖异的光辉下,他们的脸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青灰色,眼窝深陷,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右手腕上,那根根褪色的红绳,此刻在血光中,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闪烁着妖异的暗红光泽!

平老(魏平)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枯槁的手,朝着西南方血月笼罩下的山峦,轻轻一挥。

无声的指令下达。

整支队伍,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提线木偶,迈着僵硬而整齐的步伐,踏着被血月染红的青石板路,朝着破庙遗址的方向,沉默地行进!脚步声沉重、单调,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他们出发了!去完成最后的“归缸”仪式!

而我,也到了必须行动的时刻!

我猛地扯掉耳塞。瞬间,那原本只是沉闷震荡的嗡鸣声,如同海啸般冲入我的耳膜!低沉、宏大、带着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吸力!它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无数个重叠的、充满诱惑与命令的低语,直接在我的脑海中炸响:

“归…来…”

“时…候…到…了…”

“魏…承…明…归…缸…”

“圆…满…解…脱…”

血脉深处的共鸣被瞬间点燃!心脏狂跳的节奏开始不由自主地试图与那低语的频率同步!一股强烈的、想要起身、想要跟随那支队伍、想要走向那口巨缸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我的意志!掌心的烙印灼痛到了极点,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勉强对抗着那致命的召唤!

“守住心念!门关紧!”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更强烈的肉体疼痛刺激自己,心中疯狂嘶吼!同时,手忙脚乱地掏出那个铅盒!

打开盒盖的瞬间!

嗡——!!!

盒中的那块暗青色缸之碎片,在血月照射下,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不再是幽暗的青色,而是一种狂暴的、刺目的、如同闪电般的炽白!碎片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股冰冷、狂暴、充满毁灭性的力量波动如同飓风般席卷而出!

这光芒!这力量!它不是在对抗那呼唤,反而像是在…呼应?!在加剧那召唤的强度?!

我上当了?!这碎片根本不是对抗的关键,而是仪式的一部分?是吸引我前去的诱饵?!

脑海中的召唤声因为碎片的呼应而陡然增强了十倍!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入我的大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站起,迈步!

“镜光…破迷瘴…”阿婆临死前的话在混乱中闪过!

镜光!不是这碎片的光!是能破除迷障的光!是…是反射的光?!

电光火石间,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我猛地抓起那块狂躁跳动的碎片!不顾它灼烧掌心的剧痛(比烙印的疼痛更甚!),将它那爆发出刺目炽白光芒的一面,狠狠地、对准了自己的眼睛!

我要用这来自“缸”本身的力量之光,反射回去!用它自己的光,去刺破它制造的迷障!

“啊——!!!”

就在碎片炽白的光芒刺入我瞳孔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从双眼和掌心同时爆发!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但与此同时!

奇迹发生了!

脑海中那如同海啸般轰鸣、充满诱惑与命令的“归缸”呼唤,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纯粹低沉的、物理层面的嗡鸣还在震荡耳膜!

缸之碎片的光芒依旧刺目,但它带来的不再是召唤的加强,而是一种…混乱?碎片本身在我掌心的跳动变得更加狂躁,仿佛两种同源却相斥的力量在它内部激烈冲突!

阿婆是对的!用“缸”本身的光(虽然它现在狂暴异常),反射回去刺激自身,真的能在短时间内破除那直接作用于心念的“声”之迷瘴!就像用强光驱散迷雾!

但这只是暂时的!碎片的光芒和力量正在失控!我必须抓紧时间!

借着这短暂清醒的窗口,我强忍着眼球的灼痛和碎片带来的撕裂感,将碎片塞回铅盒(勉强盖住那炽白的光芒和狂暴的波动),然后像一头挣脱陷阱的野兽,从藏身点猛地窜出,不再隐藏行迹,朝着山下、朝着那支在血月下沉默行进的老人队伍,发足狂奔!

我要去那洞室!在仪式完成前!在血月最盛的子时三刻!去“关紧门”!用我自己的方式!

山路崎岖,在血月下更显狰狞。我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不顾一切地追赶。那支老人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异常坚定。他们仿佛没有听觉,没有视觉,对身后追赶的我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终于,我追上了队伍的末尾,甚至超越了大部分老人,紧紧跟在了平老(魏平)身后十几米的地方。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那佝偻的背影在血月下,似乎挺直了一瞬。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片破庙遗址。断壁残垣在血月下如同巨兽的嶙峋骨架。那条通往洞室的小径,被血光染得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

洞口就在眼前。那股阴冷潮湿、混杂着土腥味和浓烈金属锈蚀气息的味道,比上次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

平老在洞口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身后沉默的队伍,也面对着我。在血月妖异的光辉下,他那张清癯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悲悯、决绝和…某种非人威严的复杂神情。他的眼睛,不再是浑浊,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反射着血月的红光,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他抬起手,手腕上的红绳在血光中如同燃烧的炭火。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血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信息: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魏平”的复杂(是愧疚?是无奈?),但更多的是属于“平老”的、属于“缸”的使徒的绝对意志——阻止我,或者…将我一同纳入仪式。

他转身,率先低头钻入了那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

老人们沉默地鱼贯而入。

我站在洞口,最后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将铅盒紧紧攥在手中(里面封印着狂暴的碎片),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灼痛无比的掌心烙印,然后,一步踏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嗡鸣之中!

洞室内的景象,比上次更加恐怖!

血月的光辉无法直接射入洞室深处,只有洞口附近被映照得一片妖红。洞室中央,那口巨大的、布满扭曲筋络纹路的暗青色巨缸,已经赫然矗立在那里!它不再是静止的,缸壁上的筋络如同活物般在缓缓蠕动、贲张!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吸力,正从缸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散发出来,拉扯着周围的空气,甚至拉扯着人的灵魂!

缸口上方,那个沉重的盖子,已经沿着轨道完全滑开,悬停在缸侧,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洞壁上,那无数半球形的鼓包,此刻全都亮了起来!散发着幽幽的、暗青色或血红色的光芒!如同无数只从地狱深渊睁开的眼睛!整个洞室被这些诡异的光源照亮,光影交错,光怪陆离!空气中,那低沉宏大的嗡鸣声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洞壁在震颤!地面在震颤!无数细小的碎石从洞顶簌簌落下!

老人们进入洞室后,没有像“求圆”那样围成圈触摸鼓包。他们沉默地、整齐地站在巨缸的周围,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他们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着洞顶(那里只有黑暗和震落的碎石),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等待献祭的羔羊。

平老站在缸口旁。他转过身,面向老人们,也面向刚刚踏入洞室的我。他缓缓抬起双臂,如同一个即将指挥交响乐的大师。

然后,他张开了嘴。

没有发出任何人类的声音。

一种极其古怪、扭曲、非人的音节,如同无数块粗糙的金属在扭曲摩擦,如同无数只陶瓮在同时破裂,以一种完全违反人类声带结构的、尖锐到撕裂耳膜又低沉到震荡内脏的方式,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咯…吱…嘎…呜…嗡…”

这不再是上次那种有节奏的三三四调吟诵!这是…启动仪式的最终指令!是打开“归墟漏洞”的钥匙!

随着这非人的“指令”响起!

洞壁上所有发光的鼓包,光芒瞬间暴涨!嗡鸣声达到了顶点!整个洞室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即将爆炸的共鸣腔!

站在最靠近缸口的一位老人——正是那个豁牙的王伯——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脸上那种空洞麻木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所取代!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发出惨叫,但喉咙里只挤出“嗬嗬”的漏气声!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僵硬地朝着那口散发着恐怖吸力的巨缸挪去!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拖拽!

自愿?不!这根本不是自愿!在最终的仪式指令下,那红绳,那长年累月“求圆”的浸染,早已剥夺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只是待宰的羔羊!是被“糊裱匠”选定的“糊料”!

“不——!”我发出一声怒吼!不是为王伯,而是为这赤裸裸的恐怖真相!为所有被欺骗、被献祭的生命!也为了我自己!

就是现在!子时三刻已到!血月当空!仪式启动!我必须关上那扇“门”!

我猛地掀开铅盒!那块暗青色的碎片在我掌心爆发出更加狂暴的炽白光芒!如同握着一颗微缩的太阳!碎片疯狂跳动,那股冰冷狂暴的力量几乎要撕裂我的手掌!

“镜光!破迷瘴!”我心中狂吼!将碎片那爆发出刺目白光的一面,再次狠狠地、朝着自己的眼睛怼去!更强烈的、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传来!但脑海中被那非人指令引发的混乱和召唤感再次被强行压制!

同时,我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另一只按在灼热烙印上的手抬起,掌心那三个暗红的“断念纹”符号,此刻仿佛燃烧起来,发出灼热的红光!我将这只燃烧着红光的手掌,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朝着那口巨缸、朝着缸口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狠狠地按了下去!

我的目标不是破坏缸!阿婆说过,那是“归墟的漏”,凡力无法摧毁!我的目标是——“关紧门”!关闭那道连接个体与归墟的“心念之门”!用阿婆的“断念纹”之力,用我自身抗拒的意志,强行堵住缸口!阻断那吞噬的吸力!哪怕只有一瞬!

“给我——关上!!!”

就在我燃烧着红光的手掌即将按入缸口那片虚无黑暗的瞬间!

异变陡生!

站在缸旁的平老(魏平)猛地转过头!他那双冰冷的血眸中,第一次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光芒!他显然没料到我不仅抵抗住了召唤,还能发动这样的反击!他枯瘦的手闪电般伸出,并非阻止我按向缸口的手,而是…一把抓住了我握着炽白碎片的那只手腕!

他的手掌如同冰冷的铁钳!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无尽岁月死寂气息的力量,顺着他的手掌,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我的手臂,疯狂地涌向我的大脑和心脏!这股力量带着强烈的侵蚀性和…一种血脉相连的、不容抗拒的威压!

“逆…子…安…敢…阻…法…”他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冰冷、完全不似人声的音节!

被这阴寒力量侵入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大脑如同被冰锥刺穿!掌心的“断念纹”红光骤然黯淡!按向缸口的动作瞬间僵住!

更可怕的是,铅盒中那块被我暂时压制的碎片,在接触到平老(魏平)那阴寒力量的刹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

轰!

铅盒炸裂!

那块暗青色的碎片,化作一道刺目欲盲的炽白流光,挣脱了我的手掌!它没有攻击平老,也没有飞向巨缸,而是如同流星般,猛地射向了洞壁上其中一个剧烈发光、剧烈搏动的鼓包!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插入黄油。

碎片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个鼓包之中!

就在碎片融入的刹那!

那个被融入的鼓包,光芒瞬间由幽青血红转变为刺目的炽白!如同一个超新星在洞壁上爆发!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海啸,从那炽白的鼓包中轰然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洞室!

这股意志是如此宏大、如此古老、如此冰冷!它超越了平老,超越了所有老人,甚至…超越了那口巨缸本身!它仿佛就是“归墟”意志的具象化!是那个无底深渊本身的凝视!

在这股至高意志的笼罩下:

*平老(魏平)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触电般缩回!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臣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朝着那个炽白的鼓包方向,深深地、无比敬畏地弯下了腰!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哀鸣般的低吼。

*所有沉默的老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身体匍匐,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混乱的、充满恐惧的呜咽!那非人的指令吟诵早已中断。

*洞壁上其他的鼓包,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臣子熄灭了灯火。那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也骤然减弱,只剩下低沉的呜咽。

*洞室中央那口巨缸,缸壁上蠕动的筋络纹路瞬间僵直!缸口散发出的恐怖吸力也骤然消失!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凝固了。

而我,被这股至高意志扫过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仿佛被冻结!身体完全僵直!只有掌心那黯淡的“断念纹”烙印,传来最后一丝微弱的灼热,像风中残烛。

那炽白的鼓包光芒流转,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在其中睁开,冰冷地扫过洞室中的一切。最终,它的“目光”落在了僵直的我身上。

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直接灌入了我的脑海!不是语言,是纯粹的画面、感知和冰冷的意志:

我看到了…无垠的、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归墟。

我看到了…那漩涡边缘,一个微小的、不稳定的“破口”。

我看到了…一块来自未知之地的、暗青色的奇异物质(缸的碎片?)意外地卡在了这个“破口”处。

我看到了…远古的先民发现了这个“破口”和卡住的碎片,惊恐万分。他们用原始的智慧,围绕着这块碎片,开凿洞穴,将其包裹、封印,试图堵住这个“漏”。那洞壁的鼓包,就是封印力量的节点!

我看到了…为了维持这个脆弱的封印,防止“漏”扩大,他们创造了“缸葬”的邪法!用纯净的生命精魂作为“糊料”,去填补那个碎片与“漏”口之间的缝隙!自愿献祭的僧侣(最初或许是自愿的?),他们的骨肉被“缸”(碎片力量形成的场域)吞噬、炼化,精魂则被吸入碎片,用来加固那个卡在漏洞上的“塞子”!所以白骨晶莹,瞬间化烟,那是精魂被抽离炼化的表象!

我看到了…随着时间流逝,自愿者断绝。封印的力量在衰减,“漏”的吸力在增强。为了维持封印,防止归墟吞噬现实,仪式的执行者(平老这样的传承者)开始扭曲教义,用“圆满”、“飞升”的谎言蛊惑失意者、孤寡者,甚至用红绳和“求圆”的长期浸染,强行绑定意志,将他们作为“糊料”献祭!杨老爷子,那些老人,都是牺牲品!

我看到了…血脉的力量!拥有与最初封印者(可能就是最早发现碎片的部族)相近血脉的后裔,其生命精魂蕴含的特殊力量,对于修补和维持这个“塞子”,效果远超常人!所以平老(魏平)会引导我,等待我“归缸”!我不是普通的“糊料”,我是…上等的“修补剂”!

而“避塵”木牌…核心是另一小块碎片!是当年封印者故意流出的“诱饵”和“定位器”!它既能微弱地隔绝“缸”的呼唤(避塵),但更主要的是吸引拥有特定血脉的人靠近(塵归缸)!那个山神庙的老道士…他或许是最后的知情守护者?他用木牌将我引来?还是…他也只是仪式的一部分?

最后,我看到了…刚才我试图用“断念纹”和自身意志去“关门”的举动,以及碎片在平老力量刺激下融入鼓包的行为…如同在脆弱的封印上狠狠踹了一脚!那块融入鼓包的碎片,非但没有加固封印,反而因为其狂暴的力量和与我血脉的冲突(我抗拒的意志通过碎片传导),瞬间过载并破坏了这个节点的封印!那个被它融入的鼓包,此刻就像一个即将爆裂的灯泡!

信息洪流停止。

冰冷的、来自归墟的至高意志,锁定了我。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传来:

“补…偿…”

它不是要我死,而是要我用自己蕴含特殊血脉的生命精魂,立刻、马上、去填补那个被我“踹了一脚”而即将崩溃的封印节点(那个炽白的鼓包)!否则,封印破裂,“漏”扩大,归墟的吸力将瞬间吞噬这个洞室,甚至蔓延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灵魂深处的呐喊在冻结的意识中回荡。

用我自己去填补?成为那个鼓包的一部分?像杨老爷子一样彻底湮灭?不!绝不!

但就在我意识中发出抗拒的瞬间!

轰隆——!!!

那个炽白到极致的鼓包,如同承受不住内部狂暴的能量,猛地爆炸开来!

没有火光,没有巨响。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猛地从那爆炸的中心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光线!那黑暗带着恐怖的吸力,比巨缸的吸力强横百倍!如同一个微型的归墟黑洞!

“啊——!!!”

离得最近的几个匍匐在地的老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瞬间被拉长、扭曲,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揉捏的面团,然后被那股黑暗无声地吞噬进去!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洞室剧烈震荡!更多的裂缝在洞顶和墙壁上蔓延!碎石如雨落下!

封印节点崩溃了!归墟的“漏”,正在急速扩大!

那冰冷的至高意志传来更加强烈的愤怒和催促:“补…偿…!否则…皆…灭…!”

平老(魏平)抬起头,看着那喷涌的黑暗,脸上充满了绝望和…一丝解脱?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然后,他猛地转身,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朝着那口失去了吸力的巨缸冲去!

他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口敞开的巨缸之中!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

那口巨缸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能量!缸壁上的筋络纹路再次剧烈蠕动、贲张!缸口猛地爆发出一股强大的、与那喷涌黑暗方向相反的吸扯之力!但这股力量并非吞噬,而是…牵引!是束缚!

这股力量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缠绕住那个正在喷涌黑暗的破碎鼓包!试图将那扩散的黑暗拉回、束缚、重新封堵!

黑暗的喷涌速度被稍稍延缓了!但巨缸本身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缸壁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平老坐在缸中,身体剧烈地颤抖,七窍开始渗出暗黑色的血液!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那口缸残存的力量,强行延缓灾难的爆发!为“补偿”争取时间!

“补…偿…!”归墟的意志如同冰冷的尖刀,再次刺入我的脑海。这一次,带着最后的通牒。

看着那喷涌的黑暗,看着在巨缸中七窍流血、苦苦支撑的魏平(我的爷爷),看着洞室中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我知道,没有选择了。

要么,所有人连同这片空间一起被归墟吞噬。

要么,我用自己的生命精魂,去填补那个破口。

阿婆的警告在耳边回响:“…把自己…糊上去…”

原来,这就是最终的“糊裱”。

我惨然一笑。逃了这么久,最终,还是逃不过这宿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作为被欺骗的祭品,而是…作为一个知晓真相后,被迫的选择者。

我低头,看着掌心中那三个黯淡的“断念纹”烙印。它们是我抗争过的证明。

然后,我抬起头,不再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正在喷涌黑暗、被巨缸力量勉强束缚住的破碎鼓包,纵身一跃!

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就在我的身体即将接触到那片喷涌的、绝对黑暗的刹那!

我猛地将手中那块早已准备好的、最后一件东西——那个装着暗青色碎片的铅盒(虽然破了,但碎片还在里面)——用尽最后的意志,狠狠地砸向那个破碎鼓包的中心!

“用这个…补吧!”我心中发出最后的嘶吼。

碎片来自缸,来自归墟的“漏”。它本身,或许就是最好的“补丁”!

噗!

铅盒和碎片没入了那片喷涌的黑暗中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暗青色与炽白色的、狂暴到极点的能量光爆,猛地从破碎鼓包的中心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洞室!

我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力量猛地撕扯、吞噬…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浮起。

没有疼痛,没有感觉,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

我…死了吗?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我努力地、一点点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

我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粗糙的岩石。

洞室…还在。

但一切都不同了。

血月的光辉消失了。洞室里弥漫着一种灰蒙蒙的、如同黎明前最黯淡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

洞壁…那些曾经布满的、散发着幽光的半球形鼓包…全都不见了!只留下坑坑洼洼、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粗糙岩壁。仿佛那些鼓包从未存在过。

洞室中央…那口巨大的、布满筋络纹路的暗青色巨缸…也消失了。原地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圆形的凹痕。平老(魏平)…自然也无影无踪。

洞室里一片死寂。没有嗡鸣,没有吟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空旷和死寂。

我…还活着?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我低头看向自己。

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尘土和…暗青色的、如同干涸血液的诡异污渍。但身体…似乎完好无损?不!我抬起手。

掌心。那三个由瞎眼阿婆刻下的“断念纹”符号…消失了。掌心一片光滑,只留下三个淡淡的、如同胎记般的浅白色印记。

而更让我心惊的是我的右手腕。

那里,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根崭新的、鲜红如血的…红绳。

绳结的样式,与平老、与所有“缸中人”老人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又抬头看向这死寂、空荡、布满腐蚀痕迹的洞室。

缸没了。

鼓包没了。

老人们…也没了。

魏平…也没了。

封印似乎被强行修补了。用那块碎片,或许…也用了我的一部分?代价是什么?

我是谁?

我是魏承明?

还是…新的“守缸人”?

洞壁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悠远的…如同巨大陶器内部回荡的…瓮鸣。

嗡…

我手腕上的红绳,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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