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撞击
雨一停，学校的小操场立刻喧闹起来，小操场的工作日永远那么长，休息日却不固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会落一场雨，飘一层雾，飞一场雪……途经篮球场的时候，我顿了一顿。远远的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容置疑，那是大个江山，我们班海拔最高的男生，也是全年级最高的人。他正在拼命地拦截着对方的篮球，正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个猴子般瘦小的小矮个拼命往上窜，明明自己的动作毫无意义，却仍奋力一搏，那动作让人不自觉的想笑。
“惜草，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梅雪老师，还有和她要好的隔壁班的苏老师。
我的脸刹那间由正常的颜色变得绯红，“梅老师好，苏老师好。”
梅雪老师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到她很亲切，就像沐浴在阳光下吃软软的棉花糖很暖很软很甜。看着她，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惜草，其他互助小组已经完成我布置的任务了，只有你和叶笑笑没有向我汇报哦。”梅雪老师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我突然感到紧张，一想起还有这件事倍感压力。
“老师，叶笑笑不听我的话。”我坦言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撒了个小谎，我当然知道他在篮球场，只是我实在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梅雪老师望了望不远处喧闹沸腾的篮球场，会心一笑，道，“惜草，老师很欣赏你，你认真踏实，单纯可爱，之所以选择你来帮助叶笑笑，一是因为你们同桌的关系，二是因为你身上的品质，让我感到放心。老师相信你会把这件事情做好的，要知道万事开头难，把它做好了对你也有好处。”没想到梅雪老师对我说出这样一番颇具教育意义的话来，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着渐渐变回原状的脸，看地上那些不规则的花纹。
“你去把叶笑笑叫回来吧。老师相信你会做好的。”梅雪老师认真地看着我，嘴角依然甜甜地勾着，很美。
“可是，老师，我……”我一心想推辞。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要知道他这样的学生，就是需要软磨硬泡。你就说我找他，看他听不听话。”
我犹豫三分，最终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我踏着紧张而沉重的步子出现在篮球场，我从来都没距篮球场这样近过，以往不是远远地看就是隔着栅栏看。我的心突突直跳。篮球场上十分热闹，男生在场上挥洒汗水，女生则在一旁呐喊助威。我们班的女生虽然不积极，但是倒有几个是篮球场的常客，她们热爱篮球，更加热爱对篮球狂热的少年。韩雨苏就是其中一个，她是一个时尚而动感的女孩，自然喜欢这种活力四射的运动。她也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会打篮球的女生之一，她和江山杨澄树都切磋过，赢得双方的一致赞叹，谁也想象不到外表轻柔美丽的她会打篮球而且那么出色。
我寻着叶笑笑的方向犹疑地向前走着，对于篮球场，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的心突突直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有那么一刻我想逃走，逃走这个喧闹得让我紧张的地带，可一想起梅雪老师那张单纯无害的脸，我坚持着，不再止步不前。我趋近最里侧那个篮球架，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汗臭味向我袭来，风吹不淡，我感到一瞬的晕眩，紧接着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撞击感，一个巨大的篮球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我袭来，还未看清它的完整模样，我已然仰倒在地，眼镜被抛到了九天之外。我感到额头上有一股源源不断的东西，待嘴角尝到一丝腥甜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天啊！树哥！你——”只听叶笑笑和江山同时惊呼着。杨澄树先是愣在原地，不到两三秒的时间，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第一时间冲到了我的身边。我头痛欲裂，左额的伤口血流不止，我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呻吟，试图站起来，可浑身却使不上劲，脑袋沉重不堪，有种巨大的压迫感让我无力动弹。
“天啊，四眼红！”这时，叶笑笑和江山已经赶到现场了，过来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夕阳西下，天空愈发黑暗，偶尔有小飞虫飞过在我的额角停留，风划过时，额头像针扎般痛。
“没事吧？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麻木的耳朵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额头上的血突然被止住了，一双有力的大手覆在额上，我的眼前瞬间黑暗下来。在确认我还能动之前，只觉自己的身体被抬了起来，紧接着我被靠在一副有力的臂膀上，是杨澄树，他背着我，一路急急忙忙到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医生先是感到意外，然后立刻给我的伤口消毒止血，他们为我按摩身体的部位，唤醒我渐渐麻木的身体。只是，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像是天塌了一半，我的左眼睛万分沉重，重的无论如何张不开，昏乱中只听年长的医生嗔道，“你们男生以后打篮球的时候小心点，你看她，如果不是躲的及时，估计左眼睛就瞎了。”
杨澄树吃了一惊，“有那么严重吗？”
“受伤的不是你，你怎么会知道？”医生一边给我按摩身体，一边带着指责的语气说着。
“我受的伤比这多了，我全身上下都受过伤。”杨澄树辩驳着，一边卷起裤腿让医生看他膝盖上的淤痕。
“行了，行了，”医生哭笑不得，“你们男生是铁打的，女孩子可娇气得很。”一边说着，一边问我，“小姑娘，感觉好点了吗？疼你就说话，不要强忍着。”
我淡淡地嗯了声，嘴里轻轻地说着“不疼”。
叶笑笑赶到的时候，我的额头已经被包扎好了一圈绷带，左眼睛也不似之前那么艰涩难睁了，他像只猴子一样跳进来，本来强忍住严肃的嘴角却不自觉浮动起来，“哈哈，林惜草，你这幅模样也太搞笑了吧？！”
我的脸瞬间一红，心里却在责怪着他。
“你说你，没事找事，到篮球场来干嘛？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还过来找死……”
“叶笑儿，别说了！”杨澄树突然打断他的话，关切地对我说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里含有一丝歉意，虽然他是真正的肇事者，但我没有责怪他的心思，毕竟是他一路小跑着把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了。我略略扬了扬头，嘴里轻声说着，“好多了，谢谢。”
“你还跟树哥说谢谢，明明是他撞的你好不好？”
“叶笑儿！”杨澄树让他住嘴，叶笑笑立刻缄默不语了，生硬地站在原地。
杨澄树示意要背着我，我立刻回绝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上来吧，别不好意思。”杨澄树坚持要背我回教室，我坚持着回绝。叶笑笑在一旁看好戏，用那种略带嘲笑的口气说道，“林惜草，你别装了，你不知道多少人觊觎树哥的背？军训的时候，树哥背着那个小矮子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在那之后，有人还偷偷写小纸条，打算让树哥背一次呢。”
叶笑笑越说越得意，他对自己的言辞很是自豪，似乎在为杨澄树的后背做广告。而我，听他这样讲，更加抵触了，我强忍着疼痛从病榻上站起来，微抬起头轻声说道，“我可以的，走走就好了。”两个人见我一股劲向外走，互相对视了一眼，留下一阵沉默。
再次经过小操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眼前空荡荡的，原来是眼镜，被抛出去后，还没有着落。
“咦？四眼怪，你没有眼镜也能看到啊！我以为你永远也离不开眼镜了呢？！”
我脸一红，心里一阵委屈。看着茫茫一片操场，心里很是着急。再加上天色越来越黑，心中的忧虑更深了。
杨澄树起初跟着叶笑笑在一旁讪笑，待察觉到我的不安后，他突然走到我身边用那种带有安全感的语气说道，“你不用急，包在我和叶笑儿身上。”
我定定看着他，眼角闪过一丝疑虑，“天这么黑……”
“不用担心，我有手电筒。”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叶笑笑向篮球场的方位走去。叶笑笑向我撇撇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拜拜！”杨澄树竟然向我道别，我有一刻的失神。在心底里由衷觉得平时爱玩爱闹爱打架爱争老大的杨澄树却是最关怀同学的。心里一阵暖意。
我几乎是溜回教室的。一路上，一直被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知道这并非恶意，可我还是心跳加速，慌慌张张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安静地仿佛没有人存在，这种现象太过反常，我一度怀疑走错了教室。抬眼看，却是张老师。他正在用一种同样异样的神色看着我，我立刻觉察到危险的临近，低声说着，“报告。”
“快进来！”张老师严厉地说道，“晚自习上课已经半小时了，去干嘛了？”正说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急躁，下了讲台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了一句，“脑袋是怎么回事？”
“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僵在原地忸怩不安。
“叶笑笑呢？”张老师见我低头不语，转而问同样迟迟不归的叶笑笑。
“叶笑笑，他……”我正小声嘟囔着，突然听见离教室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还有打趣的玩笑话。杨澄树和叶笑笑无所顾忌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当他们无意中撞见张老师渐渐逼近的视线时，下意识地竟然掉头想跑。
“站住！”张老师一声怒喝。两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后悔适才的头脑发热。他们深深地低着头，嘴角凝着一丝苦涩， 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鞋面，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两个无辜的孩子。班上的同学开始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张老师听了眉头紧锁，一阵心烦，突然吼道，“吵什么吵！赶紧写试卷，下课立马交上！”说着，招呼两个人前往办公室，刚走了没几步，却转过身来，道，“林惜草，你也过来一下！”
我们三个站成一排，纷纷低着头不说话。张老师审视着我们，却也不说话，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风拍打玻璃的声音还有钟表有节奏的滴答声，每一声滴答都撞击着心跳，指针划过钟表就像针线穿过心脏，绞痛难忍。
隐约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我不禁抬起头来。平日里没有见过张老师吸烟，今日一见，倒有几分吃惊。
“谁先说？”张老师熄灭烟头，重新凝视起我们来，之前的怒意虽仍有残留，却渐渐被一丝柔和取代，可能是烟雾形成的朦胧效果，让他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没人回应。
“杨澄树，你先说。”
“我去打篮球了。”
张老师没有理睬，转移视线望向叶笑笑。
“我，”叶笑笑清了清嗓子，可一张嘴还像含了一口痰，有些沙哑地说道，“我不该迟到。”
叶笑笑果然是叶笑笑，一上来就低头认错，在梅雪老师面前这样，在张老师面前亦是如此。我不再惊讶，因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他的脾性了。
“叶笑笑，你们英语老师都告诉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平时没人管你就算了，这次英语老师特地让林惜草帮助你，你也不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她，再这样下去，没人愿意帮你了。”
“张老师，我没有欺负……”叶笑笑想要辩解，却被张老师立刻打住了。张老师不再理他，转而凌厉地瞪向杨澄树。杨澄树一直低着头，却给人一种不愿服输的感觉，他总是这样，看起来玩世不恭。
“杨澄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张老师似乎看不惯他这种姿态，声音无比严厉。
“没有。”
“身为班干部，你有以身作则吗？”
“没有。”
“上次你怎么向我承诺的？”
“一是不能因为打篮球欺负同学；二是不能因为打篮球耽误学习；三是如果违反了纪律……”说到这里，杨澄树突然捂上了嘴，睁大眼睛沉默不语。
“违反了纪律怎么样？”张老师咄咄逼人地看向他。
“我不记得了。”
“那就把这句话抄五十遍，记好了，”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违反了纪律，一个星期不许碰篮球，如果被发现了，以此类推，直到完全听话为止。”
“可是，这次我并没有犯错啊！”杨澄树为自己打抱不平。
“你还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吗？”张老师的声音更加凌厉了三分，“军训的时候你把三班的袁晓筝撞伤了；上周你和六班的人约架，幸好约架的人临时打了退堂鼓，不然全校都得被你搅得惊天动地，这次呢？这次欺负同学欺负到自己班的同学上来了，是不是？”张老师说完，别开眼睛瞅了我一眼。我闷闷地站在那里，完全像个局外人。
“老师，我承认我前两次确实不对，可这次我真的没有欺负别人。”杨澄树依然一字一句地为自己辩护着。
“还不承认？林惜草头上的伤是怎么搞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张老师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身体抖了一下。这次杨澄树倒没有反驳，只是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反正我问心无愧。”
局面僵持着，作为受害者的我，显然有理由眼睁睁地看着张老师在我面前惩治肇事者，可心底到底不忍，毕竟杨澄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怪他。鼓起勇气，我立刻向前迈了一步，有些羞涩地说道，“张老师，其实是我自己不小心，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抛过来的篮球撞到了，恰巧被杨澄树和叶笑笑同学看见了，然后他们带着我去医务室，帮我上药……”
说完这些话后，我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整个身子似在燃烧，我的脸火辣辣的。
“真的是这样吗？”张老师耐人寻味地看着我。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张老师突然定睛看了看我的伤口，温柔地说着，“还好没有伤到眼睛。”突然他又恢复了之前郑重其事的严厉姿态，面向杨澄树和叶笑笑说道，“既然林惜草同学帮你们说话，我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算我错怪你们了吧。”
杨澄树突然叹了口气，“习以为常了。”
张老师却无奈笑了笑，拍了杨澄树一下，“臭小子，下不为例啊！下次如果你再给我惹是生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老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呀？”杨澄树撅撅嘴，那样子倒委屈的可爱。
“不是我不相信你，我是怕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张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就算给我洪水我也不会泛滥，淹都淹死了。”杨澄树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好了，臭小子们，这次算便宜你们了。”张老师和我们一起走出办公室，突然叫住了叶笑笑，“笑笑，如果下次再让我听到你不好好学英语的话，我不会给你好看的。”
叶笑笑畏缩地嗯了一声。我觉得好笑极了，彼时的他像只挨了欺负的猴子，昔日的嚣张气焰完全不再，倒有些让人同情了。
“你笑什么？”杨澄树突然望向我。
“没什么。”我立刻舒展了面容，不再做出任何表情。
“脑袋还疼不疼？”他突然关切地问道。
我无意摸了一下自己的左额，笑着道，“不疼了。”
“那个，我宿舍里有消炎水，明天拿给你。”
“不用了。”我淡淡地谢道，然后立刻告辞了。
“等一下！”杨澄树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交到我手里，“还好没摔坏。”
我开心地笑了笑，如获至宝般，重新戴上眼镜，说着，“谢谢。”
“树哥，你怎么对四眼红这么好啊？”叶笑笑不解地问道。
“本来是咱们的不对，要不是她挺身而出，恐怕咱们今天没好果子吃了。”
“这倒是。”叶笑笑若有所思。
“你个笨蛋！”杨澄树重重地在叶笑笑后背打了一拳，先行离开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