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家乡那念头,曾像春日里拔节的野草,在我少年心头狂野疯长。总以为故乡是困住翅膀的笼子,是陈旧、疲惫的灰布口袋。只待我攒足气力,定要挣脱远去,飞向那遥不可及的灿烂天边。
今日下午,走在路上,一辆车缓缓驶过,车尾一块“xxxxx”的蓝底车牌,像一枚突然楔入眼睛的钉子——心口骤然被无声地一击。车子早已汇入车流不见,我却兀自立在原地,仿佛被那方寸铁牌摄住了魂魄。它哪里是铁牌?分明是故乡的山径,故乡的流水,故乡的炊烟与风物,顷刻间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我,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如一块被故乡水汽浸透的沉默石头。
后来在公司,一次偶然瞥见人事资料,一位同事的身份证号码,前六位竟与我那深藏心底的故乡编码严丝合缝!心猛地一跳,似乎又撞见那枚熟悉的车牌。此后目光便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觅,像一个执着的探宝者,只想寻得那模糊轮廓,问问他来自哪座山坳,哪条溪畔,又如何漂泊到这异乡的码头。这隐秘的渴望,如一点微弱的星火,在胸腔里不安地闪烁。
一次寻常会议,他恰好坐在我对面。有人唤他的名字,我心中一亮:原来是他!轮到他发言,甫一开口,那浓重得化不开的乡音,便如温热的米酒,猝不及防地泼洒进耳中。刹那间,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温柔揉搓,又骤然收紧——这声音,不正是我曾拼命想要摆脱的泥泞腔调么?
多少年了,我固执地以为早已在异乡的嘈杂声浪里将其遗忘。此刻它却裹挟着山风野气,穿越岁月的尘埃,如此清晰、如此蛮横地重新撞入我的耳鼓。像一把旧钥匙,猛地旋开了记忆生锈的门锁,童年小镇石板路上跫音、溪边捣衣声、屋檐下的闲谈……那些我以为早已被时间之风吹散的碎片,此刻竟裹挟着旧日气息,汹涌地重新浮现在眼前。
会议在继续,我却如沉入水底。那熟悉的乡音在耳边浮动,我凝望着他开合的嘴唇,仿佛在听一曲久远的山歌。这声音,曾是我急于挣脱的绳索;此刻听来,却如母亲在耳畔低语,每一句都沉重地落在心头,激起无声却剧烈的回响。那沉埋心底的乡愁,如地下暗流,终于被这声音凿穿堤防,无声无息地泛滥开来,淹没了整个心房。
会后,我终究没有上前相认。只远远望着他融入人群的背影,心头缠绕着一缕莫名的怅然。那口音,那车牌,原来并非远去的渡船。它们只是沉入时间的水底,静静蛰伏,只需一丝微澜,便又挟着故园的气息,翻涌而出,将我瞬间浸透。
原来故乡从不曾远去。它早已悄然化入血脉,成为我们无法摆脱的印记。少年时拼命挣脱的绳索,此刻竟成了我们灵魂深处最温热的牵绊。在异乡的车水马龙里,一声乡音、一块车牌,便足以唤醒沉睡的记忆,让那山那水那故人,瞬间近在咫尺,又顷刻遥不可及。
我们逃得再远,终究逃不过自己。那方水土赋予的声音、气息,如同胎记,早已刻入生命的纹理深处。每一次微小的触动,都是那看不见的根须在遥远故土深处的一次震颤。
原来人海浮沉,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背负着故乡行走的囚徒——那故乡是回不去的起点,也是挥不去的烙印,成了我们终身携带的、甜蜜而苍凉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