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宁搭乘火车一路向东行驶近一千公里后抵达星城长沙,这一段路程高铁大概需要六个小时,飞机一个半小时,而我花了大概十年。
大概是因为身上流淌的湖湘血脉,我从小便对长沙抱有憧憬。母亲是湖南人,十七岁被送到广西的远房亲戚家讨生活,二十岁与我父亲结婚并生下我。她在县城的商场卖货,柜台之间时常会产生摩擦,同事解决不了的冲突只要母亲出面一定能占上风,久而久之她被说成是厉害的、脾气烈的湖南女人。
母亲没能从我贫穷的外婆家获得什么支持,唯一得到并狠狠抓牢的是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的性格,还有无辣不欢的生活习性。我们一日三餐的饭桌上经常会出现一碟辣椒炒肉,母亲在菜市场挑好新鲜的红辣椒和葱姜蒜,细细切好,用大火滚油爆炒,整层楼都弥漫着呛鼻却好闻的辣味。起初我也不敢吃辣,但是久而久之,那道菜也成为了我的最爱,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我完美遗传了母亲身体里湖湘的血脉和嗜辣的基因。
2014年,我只身一人来长沙参加研究生面试,一个人游走在长沙街头,漫无目的地搭乘公车从河东到河西,我眼前的这座城市无比陌生,长沙跟南宁处处都不一样,这里的布局,说话的腔调,餐馆的菜名,甚至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陌生的。
南宁的空气里弥漫的是热带水果和酸笋的独特温润气息,而长沙则像是有一双大手在城市上空翻晒辣椒,阳光暴晒将辣椒的水分蒸发,每一丝辣味都挥洒氤氲进这个城市的每一粒尘埃,我们只是星城的一粒小小尘埃,这种渺小的孤单感时而让人沮丧。
当我垂头走在星城的街道,瞥过路边的每一个麻辣小龙虾、香辣臭豆腐、姜辣鸭脚、口味田鸡的招牌,食客们坐在街边,双手忙个不停从盆里捞出红彤彤的小龙虾,嘴唇沾满红油,满头大汗;还有路边的小炒店,厨师翻弄炒锅,火苗很旺,旁边的菜篮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青红辣椒、满满的葱姜蒜,排气扇呼呼地把油烟往人行道上排,路人远远避之,我却有些开怀。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因为功课没做完被老师留堂,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花看草看树看街边小摊贩卖的玩具,逗弄路边的小狗,然后天色渐晚,广场上亮起路灯,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走到家楼下,忽然嗅到浓重辛辣的油烟味,我知道我到家了。
我快步跑上楼,书包在背后摇晃,母亲站在灶台前忙碌,她揉揉我的头说,赶紧放书包准备吃饭。那一刻我忘了被老师留堂害怕被父母知晓的慌张,忘了一个人穿过空旷广场的恐惧,也忘了肩上还背着沉甸甸的作业,我只记得母亲温柔的笑和指缝间散发的辣椒辛味。
突然又想起高中时期喜欢过的一个作家独木舟,她写过很多发生在长沙的故事,女主陪着心心念念的男生吃口味虾,辣得涕泗横流却故意忽略自己吃虾过敏;或是女主喜欢游荡在热闹拥挤的下河街堕落街,然后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男生。
她常常在自己的专栏里提到口味虾,那时候我总幻想着口味虾应该是个什么味道,为什么会让人这么欲罢不能。终于在多年后的长沙街边小店,我践行了这一幻想,虾壳划破手指红油麻痹舌尖,让人眷恋难忘。
夜幕低垂的时候,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住处。司机听出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赶忙兴奋地操着地道的塑料普通话跟我聊天。适逢下班高峰,拥堵的车流让我们动弹不得,他一边嚼着槟榔长按喇叭一边向我介绍长沙老口子常去的馆子,还有化龙池解放西一定要去。地图上显示20分钟的车程,硬是被堵得花了40分钟,下车时他吐掉嘴里的槟榔,少收了我零头,咧开嘴笑,帅锅,欢迎来到长沙。
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越策越开心》里陈英俊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喝杯白酒,交个朋友。很长时间里,这句话都是我们的口头禅,以此表示自己很长沙。可能每个长沙人心里都有一瓶满满当当的酒,他们自己独处时摇摇晃晃洒到心间,让自己微醺得很洒脱;遇到人时又时时刻刻想要为你斟满,痛快豪饮交个朋友。搞得最后你都分不清是酒味太浓还是长沙人太烈。
我顺利地通过了研究生面试来到了长沙,这座城市也在经历了整个十月份的阴雨之后如约进入冬天。
立冬那天和朋友出门吃饭,我们站在路边摊买臭豆腐,看大风吹倒了停在路边的摩的,吹垮了摆在广场的伞棚,炸臭豆腐的老板笑着说,我今天穿了四件衣服三条裤子还是这么冷。我们不禁也笑起来,长沙的冬天是真冷呀,每一丝寒意都要顺着冷风狠狠钻进你的骨髓。这是我在长沙开始度过的第二个年头,我开始慢慢习惯这样彻骨的寒风。
初到长沙的那一年冬天,我像一只贪恋着旧日温暖的笨鸟,不肯抬头面对周遭崭新的人事。任凭自己紧锁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一个人去市中心唱歌一下午,在点歌机点了几十首歌,唱得累了就靠在沙发里玩手机喝茶,拍下有关孤单寂寞的歌词然后发微博。
一个人早上七点就起床开始行走,从三一大道走到岳麓山,下山后又走到橘子洲头,最后在市中心吃了碗猪油拌粉拖着疲惫的身躯坐上回学校的公交。也一个人去距离学校十公里的步行街觅食,大杯的奶茶加红豆、抹茶味的曲奇泡芙、糖渍山楂、歌帝梵的巧克力冰淇淋,我一难过的时候就会想吃很多很多的甜食。
外婆向我说过很多母亲年轻时候的事,母亲在亲戚家当保姆带小孩,省吃俭用几个月攒了五十块钱放在信封里寄回家。母亲作为外地人在上班的时候饱受排挤,像个男人一样穿着工装背货码货咬牙扎下根来。婚后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借钱在学校门口拿下门面开起了文具店,最后生意却也有声有色。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透母亲为什么会在千里之外的广西生根落户,那里的人温吞如水,市场里的辣椒也不够鲜红,不像是适合湖南人生活的地方。现在我却逐渐明白,从小被母亲常说我性格太过温吞阴柔,她时常教我要学得勇敢刚烈一些,而今在我身体里遗留下的血脉正言传身教着我因循着她的脚步遁入生命深处。
朋友接过热腾腾的臭豆腐,夹起一块递到我嘴边,比起长沙汉子,长沙妹坨更烈。我吃过这块臭豆腐,跟朋友一起大笑起来。
余光里是城市拥堵的车流,车尾闪烁的红色尾灯连成一片,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一个人打车去市中心,被堵在这样的车流中,侧过头倚在车窗上看窗外阴雨连绵,看不属于我的车水马龙,看霓虹灯闪烁。
但是此刻,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就像小时候从不敢吃辣,到爱上那碟辣椒炒肉,从此温吞的性格却再也戒不掉心头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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