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树

  常常听母亲说起她的童年记忆,印象最深的是老屋门口那颗大樟树,郁郁葱葱,圆圆如床幔。夏天几个小的弟弟妹妹一起爬树打架,晚上这颗树又是一家人端着大碗吃晚饭和纳凉的地方。树伴随着母亲的儿童回忆,也是我们这代农村孩子们长大的回忆。那时候,人与树的关系还很和谐。一切都是最淳朴自然的时光。

  在山区农村,门口总会栽种一颗大树,不只是为了纳凉乘荫,也是一种民间风水。栽种的时刻往往是新家建成或者新生儿出生,树的成长伴随者家族的兴起和繁荣昌盛。樟树、桂花和果树是最常见的,稍微有些雅兴的,会在四合的院子里建个花园,分布大门两侧,花园里栽满桂花、月季和茶树。农村妇女日常洗菜的水顺手就会泼在门口,浇灌在树苗上,因而门口的树长得尤其快。老人们总是感叹,这树最日还是矮矮的一枝,现在已经盖天遮眼,殊不知,岁月的流逝就是如此,孩子们看着长大,孙儿们看着出生,当年那些调皮的青年一转眼也称成为了老头子。而大树一年年生长,已既定而永恒的姿态凝视着一切,仿佛命定一样。

  我长大的地方是爷爷给我父亲盖的土坯房,与其他几个叔叔的房子相邻。爷爷在最后剩余的几年,眼看着儿子们都长大成年,因为家贫被笑话光棍,心里暗暗计划,将一亩田空出来,打好地基,建造了四间土泥巴房子,两兄弟共用一个大厅,分别两个卧室,四间猪牛屋子。几个儿子逐一安排好,由大的照顾小的。对于父辈来说,成家立业是心酸而坎坷的,幸而最终都顺利成家,且繁衍生息。

  几个兄弟在门前留了一块空地做干草垛存放,也用于收获季节谷物晾晒。场子边上则留了一片竹林,一颗老的橡树,一颗歪着长的李子树。那颗橡树曾经也长得很高很高,但挡住了电线,几个人商议后拿出锯子,合力将橡树拦腰砍断,仅留的一节后来还是顽强的长大了。妇女们拿着铁丝一边拴在橡树上,一边拴在房梁上,成了晾晒衣服的地方。橡树是我小时候下午时分乘凉的地方,搬一个木板凳靠在那看书,有时就着橡树下晒干的枯草直接睡一个午觉,大地为床,踏实而安稳。那里还是我每天早上喂鸡的地方,拿一个钵子装点谷子,吆喝着鸡群过来,然后撒开,鸡们会争抢着吃食,我负责拿个木棍拦在那里,不让别家的鸡听到吆喝也过来抢食分食。

  我们这辈队伍越来越壮大,玩伴也就越来越多,最喜欢的是爬到李子树上摘果子。李子每年8月熟,6月的时候我们这群孩子就守在树下,每天去看叶子里面有几颗李子,长得大不大。拿着竹竿,打一颗下来尝尝,看是不是可以吃了。早期的李子酸得要命,可是孩子们还是争抢不停。一般是胆大的哥哥爬上去摘,我们几个小的在下面拣,不停塞到自己兜里,没有兜的得赶紧回去拿菜篮子。有时候我们还会到其他人家的果树上摘,隔壁一户人家的桃子树就成为我们最爱下手的对象。偶尔农忙的人主人回来看到会不太开心的说,桃子还没熟呢,你们过一段时间再来。毕竟野生桃树结果率不高,大部分果子都被鸟儿吃掉了,每年就剩的得几个桃子可以吃。童年印象中李子树在还没成熟前就被我们你一颗我一颗打落下来,都没有尝过成熟李子的味道,以至于我一直都不爱吃李子。

我记事起,门前的竹林就已经成林且茂盛,因此不可能是为了雅兴栽种的,更可能是原本就有的一颗竹子,慢慢让它自己撒种成林。竹子在农村是可以用来做竹篓装菜、竹床歇凉的。一片竹林也自然成为了一堵天然的屏障,替代了院子。竹林是我们孩童的乐园,每次抓人游戏白热化,溜到竹林并借助竹子快速滑落到坡底,就可以顺利逃脱哥哥的捕捉。我们还经常在竹林里藏起酿酒的瓶子,酿酒当然是假的,用井水配上随意撕扯的叶子,美其名曰酿酒,然后深深藏在竹林深处。长大后,兴起挖出瓶子,已经脏得不行,而且臭味熏天。

  上学的路是山里开辟出来的一条村道,村道旁错落着一些松树、杂树,落英缤纷的季节,走在泥土路上,有花儿的芬芳,也有泥土的清香,阳光从树影中斑驳投影,林子里静悄悄,感觉像是走在梦幻的神秘王国。

  然而后来,路边的树变得越来越少,值钱的松树开始被砍去卖掉,为了扩路杂树被修理。神秘王国开始变得宽敞明亮,但是却少了大树遮住太阳,少了神秘感和荫静。叔叔们开始搬出去,伙伴们越来越少,一边的土屋没有人气且无人维修,开始塌落,门口的场子开始荒芜,竹子长到门边甚至厨房,成熟的李子掉落在地也无人争抢,老橡树完成了使命,成为一颗死树,直至砍掉成为炉灶里那颗熬火的木材。离开了童年,仿佛树和人的馆子关系变得疏远而陌生。不再从大树上感受到踏实和陪伴,而是变成了商品陈列感,村里统一规划,路边栽种新的楠木或者白桦树,光秃秃,且间距分明。

  我曾从繁茂的枝叶上感受到的生机勃勃,从幽深静谧森林中感受到的安定祥和,从门口大树上感受到的欢快童趣,在最后长大的岁月里越来越稀薄难寻。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带着她走在老家的林间,看着记忆里的大树消失不见,才重新涌起这些曾经淡淡不自知的感受。原来,人与树的关系已经如此疏离,那些陪伴我的老朋友啊,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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