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一边儿去!”格里戈里笑着喊道。小茨冈人听话地闪到一边,坐了下来,外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子,唱了起来,嗓音深沉动听:
“周一到周六啊,姑娘们把花儿绣啊。累得手发麻啊,唉,干活真累人!”
外婆跳舞其实更像是在讲故事。
她慢慢地移着步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把手伸到眼前,四处张望,她小心地探路,踌躇着往前走。
突然,她停下步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她皱起眉头,人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一会儿,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也展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她闪到一边,好像是要给人让路,一边还用手推开其他人。然后她低下头来,细细聆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突然,她开始旋转,好像转离了地面,人也变得高大挺拔了许多,她身上那种重现的青春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外婆跳舞的时候,保姆叶夫根尼娅一直吹喇叭似的歌唱着:
“周日下午弥撒后,跳舞直到拂晓至。良宵苦短,周一又至。”
外婆跳完后,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却谦虚地说:“够啦,够啦!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舞蹈家。”她一边说,一边理理略显蓬乱的头发。
“以前,在我们巴拉赫诺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从不轻易跳舞,可一旦跳起来,舞姿绝对让人惊叹!那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你甚至会想,只要能看一下她的舞姿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那时候,我多嫉妒她啊,真是罪过!”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脸正色,说罢她又开始歌唱大卫国王。
“你该去酒吧里跳舞,”雅科夫舅舅把手搭在小茨冈人的肩上说,“人们一定会为你痴狂!”
“可我其实想唱歌,”小茨冈人抱怨道,“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一定要好好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让我去做和尚我也干!”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
“悠着点儿,格里戈里,再喝下去你会变成瞎子的!”外婆一边往格里戈里杯里倒酒,一边警告他。
“瞎了又怎么样?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了,反正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并没有醉,只不过话越来越多,一个劲儿和我说我父亲的事。
“他是个心地宽厚的人,一点都不假,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
外婆叹了口气,表示赞同: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我始终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这种气氛勾起了我心底那股绵绵不断的淡淡乡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欢乐和忧愁总是如影随形,密不可分,而又相互交替的。
有一次,略带醉意的雅科夫舅舅撕扯着衬衫,揪着自己的卷发和浅色稀松的胡子,泪流满面地哀号:“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扇着自己的耳光:“我是个坏人,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啊!”
“是啊,没错!” 格里戈里吼道。
外婆也有点酒意,她拉着儿子的手说:“够了,雅科夫,上帝会教我们该怎样做人。”
外婆喝了点酒以后特别好看。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给每个人都带来温暖,她一边用手绢扇着绯红的脸颊,一边用歌唱般的嗓音说:
“哦,上帝啊,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叹,她生命的口号。
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的表现,我十分吃惊。我问外婆,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打骂自己。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外婆一反常态,很不乐意地咕哝了一句,“小孩子家,问这些事情还太早。”
这只能让我更加好奇。我跑去染坊问伊万,可他也不愿意回答我,只是笑笑,眼角瞟着他的师傅,就要把我推出染坊。
“行了,行了!快出去,再缠着我,小心我把你扔进染锅里!”
又宽又矮的炉灶上架着三口大锅,格里戈里师傅拿着一根黑色的长木棍正搅和着锅里的东西,他不时用棍子把锅里的布拎起来,查看一下滴下来的水的颜色。
炉火很旺,火光映照在他五颜六色的皮围裙上,好像是神父的外衣。
染料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刺鼻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屋子,蔓延到院子里。
师傅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透过镜片看了看我,然后粗声粗气地对伊万喝道:“没看见柴火不够了吗?”
趁小茨冈人跑去院子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染料口袋上,招呼我:“到这里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柔软温暖的胡子蹭着我的腮帮子,然后他和我说了一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你舅舅把他老婆给打死了!他一直良心不安,明白了吧?你老这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得小心点,不然会有危险的!”
与格里戈里在一起很随意,和同外婆在一起一样。不过,我有点怕他,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黑色镜片下的那双眼睛。
“那么,他又是怎么把她打死的呢?”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讲,“事情是这样的:两人一块睡觉的时候,他常用被子把她从头到脚裹住,然后打她,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老婆被他打死了。为了什么打呢?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这时候,伊万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蹲在炉子前烤手。格里戈里正讲在兴头上,一点都没注意到他。
“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条件比他好,他嫉妒她!卡希林家看不惯别人比他们好,他们喜欢嫉妒,不喜欢好人,所以就想除掉这些好人。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想逼死你父亲的!她会告诉你的——她不会说谎。你外婆是个好人,尽管她现在也喜欢喝点酒,吸点鼻烟。她算得上是个圣人。你可别惹她不高兴,小家伙。”
他推开了我。我走在院子里,心中感到既苦闷又恐惧。
当我正要走出院门的时候,万尼亚追上来,他捧住我的头,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你别怕他,师傅是个好人!以后碰到他要看着他的眼睛,他喜欢那样!”
可这些让我莫名地不安。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生活,但我仍模糊地记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他们总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非常亲密。
夜晚,他们常坐在窗边放声唱歌,开心地笑着,弄得邻居们都围拢来听他们唱歌。我记得,那些仰着头往上看的脸孔总让我想起没洗过的脏碟子。
可这儿几乎听不到笑声,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人们总是大声嚷嚷,互相威胁,要不然就是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孩子们也不敢大声说话,没人注意他们,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在这个屋子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总是感到如坐针毡,处处警觉,事事提防。同时,我和小茨冈人的友谊却越来越深。外婆从早到晚都忙于家务,所以我成天围着小茨冈人转。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会用胳膊为我挡鞭子,第二天又举着打肿了的手向我抱怨:“唉,不管用啊!没帮你多少,而我也被打成这样——从今以后我不管你了!”
可是,每次我挨打,他依然为我受着没必要受的苦。
“你不是说再也不管了吗?”
“说归说,做起来就是两码事了,那时候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了。”
不久,我又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我越发喜欢他了。
外婆有一匹心爱的枣红马,叫沙拉普,它调皮捣蛋,爱吃甜食。每逢星期五,小茨冈人都要把它套在雪橇上,驾着它去集市购买家里一周所需的食物。小茨冈人每次都戴顶大帽子,穿件短皮袄,腰上紧紧地束一根绿色的腰带。
有时候,他去很久都不会来。家里人就会很着急,不断走到窗口,哈着热气把窗玻璃上的冰花融掉,这样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还没回来?”
“没呢!”
外婆比谁都着急。“唉!”她会对舅舅和外公说,“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还有没有良心啊!一点都不知足!真是愚蠢,贪得无厌!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只好愁眉苦脸地嘀咕道:“哦,好了。就这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人中午就回来了,外公和舅舅们便赶忙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使劲地闻着鼻烟,步履蹒跚,像只大狗熊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时候,她就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纷纷跑出来,开始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各种野味,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东西你都买了?”外公问,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打量着雪橇上的东西。
“该买的都买了。”小茨冈人乐滋滋地回答,他在院子里跳着取暖,戴着手套的手相互摩擦。
“别搓了,手套要搓坏了,那可是拿钱买来的!”外公厉声呵斥。
“钱还有得多吗?”
“没有了。”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儿转了一圈,一边嘀咕着:
“看起来你又买了一大堆东西。确定都是花钱买的吗?我可不希望发生不光彩的事情。听到没?”
然后,他皱着个脸,迈开步子就走了。
接着,两个舅舅兴冲冲地奔向雪橇,一件件拿起禽肉、鱼、杂碎、小牛腿、大肉块,开始掂分量。他们吹着口哨,夸奖小茨冈人:“挑得不错,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起劲。他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跳来蹦去,又像只啄木鸟似的东闻闻西嗅嗅,眯着眼睛,咂巴着嘴。
他和外公一样瘦,长得也很像外公,不过他的个子略高些,皮肤黑得像个吉卜赛赛人。
他双手在袖子里一拢,问小茨冈人:
“老头子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也就是说九十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啊?听到了吧,雅科夫?这可是个攒钱的路子。”
雅科夫舅舅大冷天只穿了件衬衫,他轻轻笑着,眨巴着眼睛望着冷冰冰的蓝天,慢吞吞地说:“万尼亚,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怎么样?”
外婆忙着卸马套。“你怎么啦?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她边干边和马说着话,“想去玩了是不是?去吧,去吧,上帝会答应你的。”
高大健硕的沙拉普抖抖鬃毛,用它雪白的牙齿轻轻蹭着外婆的肩膀,它扯下她的丝巾,快乐地看着外婆,一面抖着睫毛上的霜花,一面低声嘶鸣。
“是不是想来点儿面包?”
外婆说着就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撩起围裙兜在它嘴巴下面,看着它咀嚼。
“奶奶,瞧这马多帅气,多聪明!”小茨冈人小马驹似的跑到外婆跟前说。
“去去去,别到这儿来拍马屁!”外婆跺着脚呵斥道。
后来,外婆告诉我,其实小茨冈人去集市上,买的东西还没偷的东西多。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花三个卢布,偷来的倒值十个卢布!”外婆一脸怒容,“他就是喜欢偷东西,这个淘气鬼!第一次得手了,回来大家都笑着夸他能干,谁知道从此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你外公打小受够了苦,现在老了,把钱看得比亲骨肉都重要。看到有捡来的便宜高兴都来不及呢。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说到这儿,外婆挥了挥手,陷入了沉思。然后,她看看鼻烟盒,又说了下去:“阿廖沙,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好像是织蕾丝花边,而在织花边的又是个瞎老太婆,越织越乱。你说,这还能搞得清楚吗?人家要是抓住万尼亚偷东西,那是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轻声说:“唉!这世上规矩倒是不少,可是真理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去找小茨冈人,劝他别再偷了:“你会被打死的……”
“他们抓不到我的——我溜得快啊,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我的马跑得也快。”说完,他笑了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只是觉得好玩才干的。而且我也根本攒不到什么钱,出不了一个星期,你的两个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钱全都弄走了。不过我也不在乎,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也饿不着。”
突然,他抓起我的手,轻轻晃了晃,说道:“你那么瘦,那么单薄,骨头倒是很结实。你长大了力气一定很大!你啊,学学琴吧,让雅科夫舅舅教你。我说认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会难的!小家伙,脾气倒挺大的。你不喜欢你外公,对不对?”
“我不知道。”
“除了奶奶,这家子人我一个也不喜欢。鬼才喜欢他们!”
“那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佩什科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猛地紧紧搂住我,几乎是呻吟着说:“天哪,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该多好!那我的歌声一定动人心魄。好啦,走吧,小老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了一小把钉子放进嘴里,便开始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钉一块湿湿的黑布。
不久以后,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院门口,靠着围墙,躺着一棵十字架形的大橡树树干。它在那里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了。
当时,它好像还是刚被砍下来,颜色是黄黄的;可经过一个秋天的雨水,它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了,散发出一股苦涩难闻的气味。在又小又脏的院子里,它的存在更显得碍事。
它是雅科夫舅舅为他死去的妻子买来的,他发誓要在妻子一周年祭日里,亲自把它扛到她的坟上。
祭日正好是初冬的一个周六,寒风凛冽,不时把积雪从房檐上刮落下来。
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早出发去了坟地。其他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我因为犯了错误,被罚关在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的外套,他们把十字架从墙边扶起来。格里戈里和另一个人也一起帮忙把它托起来,架到小茨冈人的肩膀上。
小茨冈人一个踉跄,他忙叉开双腿,总算是站住了。
“挺得住吗?”格里戈里忙问。
“不知道,挺沉的!”
“快去开门,瞎鬼!”米哈伊尔舅舅大吼一声。
“万尼亚,你也不害臊,我们俩的力气可都不如你大!”这是雅科夫舅舅的声音。
格里戈里一边开门,一边郑重地嘱咐伊万:
“小心点,可别硬撑!唉,上帝保佑你!”
“老秃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冲着他喊。
院里的人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起来,似乎都在为十字架终于被抬走而高兴。
格里戈里拉着我来到染坊,对我说:“你外公今天也许不会抽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错!”
他把我抱到一堆还没有染色的羊毛上面,细心地为我披上羊毛。他闻了闻大锅里冒上来的蒸汽,对我说:
“我认识你外公已经三十七个年头了,小家伙,我看着他创业,现在也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坡路。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一起入行,一起发展。你外公,是个聪明人。瞧,他当上了这儿的老板——我就不行了。不过,上帝比谁都聪明,和上帝相比,人世间再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个傻瓜。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可是你慢慢都会明白的。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绝对算是个能人——他什么都懂。也正是因为这样,你外公才不喜欢,不肯承认他……”
坐在那里听格里戈里讲话,让人特别愉快。炉子里摇曳着红红的火光,大锅里冒着乳白色的雾气,它们升到屋顶斜面的木板上凝成一层霜;透过天花板的缝隙,我还可以望到一线蔚蓝的天空。
风渐渐变小,太阳钻了出来,院子的地面上闪着玻璃折射的光芒。街上传来了雪橇路过的吱嘎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好像在向人们讲述着什么。
高瘦的格里戈里站在那里搅拌染料,他留着大胡子,没戴帽子,一对大耳朵露在外面,极像善良的巫师。他一边搅,一边继续教导我:
“不管对谁都要正眼相待,直视对方,这样,即使是一条狗,原本想要攻击你,它也会退却……”
他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筋,和外婆的一样。
“出什么事了?”他突然停下来,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用脚钩上了炉门,箭步向院子冲去。我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小茨冈人平躺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窗外射进来两束宽宽的阳光,一束照着他的脸和胸脯,一束落在他的脚上。
他的额头奇怪地发着亮光,眉毛向上挑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暗紫色的嘴唇不住地抽搐着,吐出一些淡红色的泡沫。他的嘴角渗出一股股鲜血,顺着脖子流到地面上,很快他的人就浸泡在鲜血之中。
伊万的双腿扭曲着,他的裤子紧贴着地面,显然血已经把它们浸湿了。
地板是拿沙子擦洗过的,太阳的反光有些耀眼。鲜血像一条小溪流向门口,路过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特别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伸开的双臂尽头,几根手指头还在微弱地抓着地板,被染料浸泡得变了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蜷在伊万身边,想把一支蜡烛塞到他手里,可是他根本无力握住它,蜡烛倒了,倒在了血泊中,烛光灭了。
叶夫根尼娅捡起蜡烛,用裙角把它擦干净,再次往伊万颤动的手指间塞。屋子里沸沸扬扬的,在大家压低了嗓门的议论声中,我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于是我赶紧抓住门把手。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嗫嚅道,他耷拉着脑袋,暗淡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他摔倒了!被木头压住了——就砸在他背上。要不是我们闪得快,也会被压在下面的。”
“是你们压死他的!”格里戈里声音嘶哑。
“呃,你认为我们……”
“就是你们!”
血还在不停地流,门边上已经积了一大摊血,而且开始逐渐变黑,越来越厚。
小茨冈人不停地吐着血泡儿,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身体好像渐渐融化了,扁平得似乎和地板贴到了一起,就快陷进去了。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接爹了。”雅科夫小声地说。
“是我把他抬到一辆马车上,把他拉回来的……还好不是我自己背着那个十字架,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叶夫根尼娅还在尝试把蜡烛塞进小茨冈人的手里,蜡烛油和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掌心。
“把蜡烛竖在他头旁边就行啦,蠢得要命!” 格里戈里粗暴地喊道。
“好吧。”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摘下他的帽子,伊万的后脑勺“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的头歪向了一边,鲜血便顺着这一边的嘴角往外淌,淌得更多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起先我还在等着小茨冈人休息好以后坐起来,很不屑地吐一口唾沫,用他常用的口吻说上一句:“咳,还真是热……”
平常,他星期天午睡醒来都是这么说。可是,他没有坐起来,他就那样躺着,越来越虚弱。
太阳渐渐落山,两束阳光越变越短,已经退到窗台上。他的脸、他的手,越来越黑,手指也不再动弹,嘴角也再没有泡沫往外冒了。
他的头旁边已经摆了三支蜡烛,金色的烛光照耀着他蓬乱的黑发、鼻尖、粘着血渍的牙齿,还有逐渐泛黑的脸颊。
保姆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哭,一边喃喃着:“哦,我亲爱的小宝贝!你是多么讨人喜欢啊!”
我又冷又怕。我钻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外公穿着熊皮大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跟着是穿着厚厚外套,围着毛尾巴领子的外婆。然后,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拥了进来。
外公把外衣往地上随手一扔,吼道:
“你们这两个浑蛋!你们毁了多棒的一个小伙子!用不了五年,他可就比金子还值钱了!”
地板上堆着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爬到一个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不小心碰到了外公的脚。他踹了我一脚,又向两个舅舅挥舞着红彤彤的拳头:
“恶狼,你们这两条恶狼!”
他跌坐到长凳上,声音哽咽:
“我知道——你们容不下他。哦,万尼亚,我的傻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嗯,该怎么办?马老了,缰绳也卖了……哎,孩子他妈,这些年上帝好像总和我们作对,是不是?你觉得呢,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伊万身边,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头、他的身子,她看着他的眼睛,揉搓着他的手,她把蜡烛全都碰倒了。
最后,外婆缓缓地站了起来,一声黑色的衣服闪着亮光,她怒目圆睁,冲着两个舅舅低声吼道:
“滚出去!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埋了小茨冈人,悄无声息,什么仪式也没有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