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始元四年。
盛大的立后仪式在一片恭贺声中结束了。上官琛看见群臣行礼后依次出殿,绷得笔直的背稍稍松了下来。她的鬓发已经湿了,广袖之内紧握的小手也渗出了汗水,毕竟,于年仅六岁的女孩来说,繁复的步摇簪珥和层叠的皇后礼服,是个不小的负担。
有人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上官琛抬头,正对上男孩璀璨如星的眼眸。
帝后携手回到椒房殿,按仪制,行同牢合卺,解缨结发之礼。总算熬到去钗、洁面,侍者也悉数退下,上官琛不由松懈下来,她觉得浑身都疼,小身板将要散架似的,恨不得能直接扑到塌上。
“你叫上官琛?”
上官琛见刘弗陵看过来,点了点头,又重新坐直身子,回道:“是,我,妾叫上官琛”。
“你不必拘束。”刘弗陵看着她,觉得既好笑又无奈。如今的她就像那年的自己,忽然被推上大汉最高的位置,可,透过十二垂旒的间隙,他看到的,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上官琛偷偷抬眼,见刘弗陵神色温和,那双眼睛更是好看,不由道:“陛下和他们说的好似不一样。”
“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从不会笑,妾还以为陛下很可怕呢。”上官琛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方才在前殿,她并不敢多瞧,这会殿内没了大臣和侍从,她倒是自在了些。
鎏金铜灯的烛光照在女孩肉嘟嘟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刘弗陵微微垂首,瞧见她墨玉般的圆眼一片清澈,分明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愣了愣,又移开视线,说,“皇后累了吧,早些歇息。”
上官琛眨了眨眼,许是有些不适应“皇后”这个称呼,小声嘟囔道:“家人都唤我‘姼姼'”。
“什么?”
“妾小字姼姼,家人都这般唤妾。”上官琛咧了咧嘴,露出还未长齐的牙齿,“陛下也可这么唤。”
“你将朕当作家人?”
“陛下不是妾的夫君吗?”上官琛想了想,一脸认真的样子,“就像阿翁和阿母那般,自然是家人。”
烛火跳动着,温暖的光晕里,女孩的面容愈发柔和,刘弗陵有些恍惚,问她,“是哪两个字?”
“阿母说姼姼是美好的意思。”
“如此。”刘弗陵唤她,“姼姼。”
上官琛笑,“那陛下叫什么?”
“刘弗陵。”
“弗陵哥哥。”
刘弗陵心头一震。已经四年无人敢说这两个字了。“居上位不陵下”,“弗陵”是父亲对他的期许,不过,作为天子的名讳,如今是再无人敢直呼这两个字了。
收回思绪,刘弗陵却见上官琛跪了下去,小脸透着惊惶。刘弗陵想拉起她,可上官琛竟“哇”地哭出了声,泪水簌簌而下,有一两滴落到了刘弗陵的衣上。刘弗陵问她怎么了,她抽噎着,好半响才说明白,原是自己忘记了父母的教诲,竟直呼天子名讳,她怕他降罪,怕上官家被牵连。
“莫怕。”刘弗陵抬手擦了擦上官琛的眼角,安慰她,“只要不当着旁人,便无事。”
上官琛止住抽泣,“当真?”
指尖上温热的液体尚未干透,刘弗陵轻叹了口气,点点头。
是夜,上官琛在刘弗陵的身侧睡得安稳,刘弗陵看着女孩,一会想起她身后的上官家与霍家,一会想起初登帝位时的自己,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月光洒在上官琛恬静的睡颜上,朦胧而柔美,刘弗陵见她微微嘟着嘴,有种说不出的娇憨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脸,可上官琛却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好让自己的脸蛋免遭“荼毒”。刘弗陵失笑,举起的手,轻轻抚上了女孩的脑袋。
2
始元六年。
左将军上官桀趁着大将军霍光休沐,直接将一封燕王弹劾霍光的奏疏送到了天子的案头。那奏疏上写,霍光调集兵力意图谋反,燕王请求入朝宿卫。
刘弗陵看罢,只将奏疏放置一旁。他想起后元二年,先帝驾崩不久,燕王造谣说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意图取而代之,他念及骨肉亲情,不仅没有杀了燕王,甚至未动其爵位。如今,这位兄长竟是又按捺不住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人点起一排排的铜灯,大殿内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倒教人瞧不清天子的面容。夕阳将落之时,皇后的仪仗抵达建章宫,不多一会,上官琛在殿外求见,她是来陪刘弗陵用膳的。
刘弗陵自幼居于建章宫,继位后,也依旧居于此,而皇后的椒房殿在未央宫,两宫之间虽有复道相连,距离也是不近的,因此,除了皇后五日一上食并留宿的机会,以及重大节日帝后同席的场合,上官琛与刘弗陵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
上官琛的父亲上官安在立后不久,被封为桑乐侯,并迁车骑将军,仗着天子岳丈的身份,骄狂了一段时日,只是,上官家虽有椒房之重,大权在握的却是霍光。而皇后年少,在上官琛成年之前,刘弗陵是否会有宠姬?甚至诞下庶长子?一旦天子意有所移,又当如何?上官家不能不忧心。
“有心事?”刘弗陵瞧着上官琛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询问。
上官琛放下象箸,望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点点头,又摇摇头。
“昨日外姑去看你了?”
“是。”上官琛的眼里渐渐蓄起一股雾气,“阿母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她还问,如果二者选一,妾会选择祖父还是外祖父。”
“那么,姼姼会选择左将军还是大将军?”
“妾不知。”上官琛的神色有些委屈,又像是有些困惑,“他们都是妾的大父,为什么只能选一个呢?”
瞧着女孩的模样,刘弗陵心中颇感酸楚,他轻轻拍了拍上官琛的肩膀,“若真有那一日,姼姼什么也不用做。”
次日朝会,大将军霍光没有出现。上官桀趁机诬告霍光心虚,这才不敢来见天子。刘弗陵问左右,才知霍光待在画室,那间挂有《周公负成王图》的画室。霍光,是辅臣之首,更是先帝为他挑选的周公。刘弗陵笑了,诏霍光即刻觐见。
刘弗陵当庭指出了上官桀所呈奏章的疏漏。他说,大将军调集兵力不过是部署罢了,而此事发生在十日前燕王远在蓟地如何知晓?况且若大将军真想谋反,根本无需调动校尉。
少年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朝臣听了,俱是又惊又叹。
霍光朝刘弗陵行了稽首大礼,感念天子的信任,而上官桀与上官安父子,颇觉背后凉风习习。刘弗陵下令彻查那位送奏章给上官桀的“燕王使臣”,上官桀忙说此等小事不劳陛下费心,刘弗陵却不理会,上官桀只得硬着头皮称赞天子圣明。
此事之后,上官父子仍是瞅准机会就状告霍光,刘弗陵觉得厌烦,所幸当着满朝文武说,大将军是忠臣,再有敢毁谤大将军的,按罪论处。
上官父子只得闭了嘴。
3
元凤元年。
上官父子联合燕王刘旦和盖长公主,打算暗杀霍光,废黜刘弗陵,但此计泄露了。霍光奉天子之令,火速发兵,逮捕了参与谋反的一干人等,按律,上官家当灭族。
皇后的寝殿内,椒香馥郁,温暖如春。上官琛呆呆地坐在玉几前,浑身冰凉,许久不曾言语。长御启华满脸忧心,却不知如何劝慰。上官家遭此大祸,只怕皇后也难逃干系。
上官琛不敢相信,她的祖父和父亲谋反了。明明自己就是皇后,他们竟要废了陛下,杀了外祖父,他们欲置自己于何地?她恨他们,恨他们为了争权,完完全全抛弃了她。无论他们是成是败,她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如今上官全族被下狱,不知这废后的诏书几时会下?上官琛哭着哭着,突然坐直身子,强忍住泪意,她吸了吸鼻子,望着椒房殿的大门,出奇平静地等待着。
刘弗陵来时,看见了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她的眼睛通红,鼻翼嗡动,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似是怕自己稍不注意就大哭起来。上官琛见了刘弗陵,不起身不行礼,只是木然地唤了一声“陛下”,刘弗陵近前,牵起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令他心里一颤,他又怜又气,转而斥责启华,“皇后若是冻病了,你可担待得起!”
启华一个激灵,急忙叩首请罪,又吩咐宫人呈上暖炉。
“陛下此来,是要废了妾还是杀了妾?”上官琛并不在意冷热与否,只讷讷地望着他。
“朕不会废后,大将军也不会。”刘弗陵摸了摸她的脑袋,“上官琛永远是大汉的皇后。”
上官琛沉寂幽暗的眼里忽地跃起点点闪动的亮光,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年少的天子,好半响才问道:“为何?”
刘弗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底下竖耳倾听的宫人们,缓缓道:“因为皇后年少不曾参与谋反,且为大将军外孙。”
屏退了宫人,上官琛忍不住又问道:“妾的阿母和阿弟呢?”
“上官期改名霍期,由霍家抚养,外姑被追封为敬夫人,葬茂陵郭东。”刘弗陵补充说,“日后大将军也会陪葬茂陵。”
上官琛点点头,心中有些许宽慰,以如今的局面,能保她后位保阿弟性命保阿母身后哀荣,已是不易了。自此,上官家只她一人,而她所能倚仗的,便只有眼前的少年和她的外祖父了。
“莫要多想了。”刘弗陵拍了拍她,“歇息吧,可好?”
上官琛不说话,却抓住了刘弗陵的衣袖。
刘弗陵无奈:“怎么了?”
“陛下能不能不走。”上官琛垂下眼睛,“妾害怕。”
在上官全族被下狱的日子,天子留宿椒房殿安抚皇后的消息一出,原本蠢蠢欲动的佳人们也歇了心思。
秋叶落尽时,上官家族俱已伏诛。上官琛用自己的私钱买回了上官家从前的奴婢,令他们为上官父子安冢守墓。长御看着仿佛一瞬间长大许多的上官琛,心中感慨:九岁的皇后终究也是皇后啊。
4
元凤二年,刘弗陵自建章宫迁往未央宫,大置酒。
自上官伏诛,武帝留下的辅臣只余霍光一人,霍光的子侄女婿皆身居要职。幸而,霍光不是上官桀,他是汉室的忠臣。只是,权力一旦沾手,便不容易放下。
刘弗陵能做的,唯有等待。
元凤四年春,十七岁的刘弗陵加冠。但,加冠未久,他竟病倒了,只得继续委任霍光。
太医说,天子忧思过重以致积郁成疾,需好生调理,不可再劳心费神。其实刘弗陵知道,那时父亲逼死母亲,他大病一场后就落下了病根,而后突然接手一座帝国,作为庶出幼子的他,更是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他何尝愿意做这个天子?但,他不能辜负,以母亲的血为代价得来的帝位。
椒房殿。
上官琛已经褪去了幼时的娇憨,出落得亭亭玉立,五官也长开不少,依稀可窥将来娇媚的容颜。她目送着霍光离去,脸上火辣辣的,脑中亦是浮想联翩。
方才霍光让她下诏,以维护天子病体为由,令后宫佳丽穿穷绔、多系带,皆不可侍宿天子。说起来,外祖父是为她好。这么些年,天子虽无宠妃,但还是会有侍寝的宫人。她虽年少不曾承宠,心里却也是介意的。更何况,外祖父希望天子的长子由她所出。
太医劝谏皇帝少近女色的同时,皇后的诏令也传便了后宫,虽有人心怀怨怼,却不敢当面置喙。
刘弗陵斜靠在塌上,手里随意翻着一卷书简。内官上前,禀告皇后求见,他静默良久,才应了。
上官琛裙摆曳地,款款而来,待到近处,刘弗陵才发现她的脸上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不算明艳,却也娇俏。
“陛下长乐未央。”上官琛敛衽施礼。
刘弗陵似怒非怒,“皇后真是长大了。”
“妾惶恐。”上官琛伏拜在地,螓首低垂,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近前。”
上官琛犹豫着起身,缓步朝天子御塌走去,不料刚走到刘弗陵面前,她的手腕竟被突然握住,反应过来时,她已被他压在了身下。
“皇后不许后宫侍宿,不知皇后是否属于后宫呢?”刘弗陵居高看着她,语气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鎏金炉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萦着几许酷热的气息。上官琛双颊绯红,话里却存了几分恼意,“陛下就那么想让后宫侍宿?”
刘弗陵盯着上官琛漆黑的眸子,不答反问,“皇后心悦朕吗?”
上官琛一怔。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目光对着刘弗陵眸中映出的有些迷离的自己,而后又微微移开视线,“妾心悦者,唯有君。”
“朕也心悦姼姼。”刘弗陵的眉眼终于染上一丝笑意,可转念一想,他又微沉了脸,“皇后此举当真妥当?”
“妾只是,有些介意。”上官琛说着,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沉默了许久,刘弗陵终于开口,“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罢了。有姼姼在,往后朕就再也不碰旁人,可好?”
刘弗陵原先是有些不快的,他恼霍光干涉后宫,也恼她擅自做主,可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不觉就软了。更何况,她这般行事,不正是说明她在意他吗?心思一转,刘弗陵的怒气散了不少。
“陛下是认真的?”上官琛又惊又喜。
“不然还能如何?朕的皇后不是已经下了诏令吗?”刘弗陵敲了敲她的脑袋,眼里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上官琛微微合上眼睛,接受了他绵长细密的吻。
烛光摇曳,一室旖旎。
自此,上官皇后擅宠后宫。
5
夏日的椒房殿,虽有卉木萋萋,但内外缟素,触目可见的白色装饰着这座宫殿,平添几许萧瑟。
“太后,大将军求见。”
上官琛午睡醒来,脑子还有些迷糊,“你唤我什么?”
启华有些心焦,“太后您没事吧?”
是太后,不是皇后。
上官琛起身,望向铜镜里的自己,容颜初绽,不过二八芳华。她竟做了一个那么长的梦,梦见了他与她几乎所有的过往。如此,她又为何要醒来呢?
你不是说,上官琛永远是大汉的皇后吗?骗子。
霍光看到上官琛神色恍惚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太后当振作精神,若孝昭皇帝地下有知,定也不愿看见太后这般模样。”
“大父。”上官琛深吸了口气,稍稍敛去悲伤的情绪,正色道:“不知大父有何要事?”
“新帝继位不过二十余日,悖逆无道,臣请太后废帝。”
废帝?
上官琛睁大双眸,“大父让我废帝?”
“正是。”霍光说,“新帝游戏掖庭,甚至,与孝昭皇帝宫人淫乱,着实不堪为帝。”
先帝尸骨未寒,他们竟敢……十五岁的太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日,上官琛在承明殿召见新帝刘贺,大臣列举了刘贺的累累罪行,上官太后大怒,废其帝位,霍光立即收回刘贺身上的皇帝玺绶,呈交太后。
群臣又开始商议新的嗣君人选了。上官琛其实不在意这些,无论是谁,她只管下诏迎立便是。她此生最遗憾的,是没能为刘弗陵留下一儿半女。若他有皇子,何愁江山无人承继,即使有位公主,亦能稍感慰藉吧。
6
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花海中,上官琛独自走在小径上,左右花叶葳蕤,馥香久远,偶有彩蝶停驻她的肩头,远远望去,前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向她奔来,小人儿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形。
“阿母。”
上官琛看女娃奔至自己面前,张开手臂竟是要抱,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是何人?”
女娃看她不理会自己,闷闷地扁起了嘴,转头朝身后的玄衣男子跑去,她睁着一双泫然欲滴的圆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阿翁,阿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子一把将女娃抱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道:“阿母如何舍得不要媱媱呢?她啊,在逗你呢。”
男子一边说,一边抱着女娃走向上官琛。
风停了,蝶鸟也累了,有的覆在花蕊上,有的立在枝头上,一动不动,忽然间四野俱静,上官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姼姼。”刘弗陵眉眼含笑,一如当年他第一次唤她名字时那般温柔。
上官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梦里梦外。
“你,你真的是他?”
“我是,是上官琛的夫君。”
“那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元平六年,我三岁了,阿兄四岁了。”刘弗陵怀里的小女娃抢着答道。
元平六年?怎么会有元平六年,明明元平元年他就……新帝继位次年便会改元,元平年间只会有一个元平元年……难道,那才是梦?
上官琛的脑子乱乱的,恍惚中见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鬼使神差地便握住了。
“走吧,阿晟还在等我们。”
“阿兄怕是还没回来呢,他今日习《保傅传》,太傅可凶了,说背不出三段不许歇息。”女娃想到太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不觉心有戚戚。
刘弗陵笑,“你阿兄是太子,自然要多些磨炼。”
又穿过一条小径,三人抬头,前面已是椒房殿的后门。
上官琛回首,见隐在椒房殿后苑的花海已瞧不真切,花香倒是依稀可闻,她不由喃喃:“我竟不知这花海是何时栽的。”
7
天尚未明,上官琛早早醒来,毫无睡意,索性披了外服,就往外走去。宫人急忙跟上,却见太后直直往椒房殿的后方去了,她们心下诧异,只得紧紧跟着。
上官琛出了后门,只见草色如故,没有半分花海的影子,意料之中不是吗?上官琛笑自己异想天开,他已经不在了。她想,以后的史书大概只会记下寥寥数语,诸如元平元年帝崩这样的话,可谁又知道,这几个字的背后,是他命途多舛的一生。
那天春天,他加元服。她原以为,大父会交出权柄,他会顺利亲政。可是,他病了。大父觉得这是个让她擅宠有子的机会,她听从大父的意思,下了那封诏令。事到如今,她都不知是对是错。那封诏令,成全了大父的私心也成全了她的。
所幸,他不曾怪她。他宠她,疼她,事情发展得果真如大父所料那般。可,她仍忍不住想,她擅宠的背后,是大父的权势威压多一些,还是他的真心实意多一些?
他的病反反复复,一直没有痊愈,只好继续委任霍光执政。她知道,他不甘心。
有一次,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他说,他梦见了枉死的母亲,母亲斥他不孝,而后,他又梦见了卫太子,卫太子说上林有枯木逢春,虫食叶成文:公孙病已当立。所以,他应该退位让贤,否则,将天降灾祸。
公孙病已当立的讖言发生在元凤三年。刘弗陵自幼学习儒家典籍,自然知晓“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信什么虫食叶成文,更不信什么天意昭示的真命天子。一切,不过是卫太子的旧臣所为罢了。可偏偏,那位武帝的嫡长子深得民心,即便卫太子死了那么多年,依旧有人念着他,念着他还有一个孙子——刘病已。
他问她,他是否不配这个帝位?她难受极了,她安慰他,他是武帝亲立的太子,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天子。她轻轻抱住他,哼唱起他八岁那年所作的《黄鹄歌》来,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不知唱了多久,她终于见他慢慢睡去,眉眼舒展了许多。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他与大父还算君臣相宜,与她也是感情日深。可惜,越美好的时光就越短暂。她忧心忡忡的是,他的身体始终不见好转。到了元平元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彻底病倒了,太医束手无策,即便广招天下名医,也毫无成效。
虽缠绵病榻,他仍不忘过问朝事。她至今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天下以农桑为本。日者省用,罢不急官,减外繇,耕桑者益众,而百姓未能家给,朕甚愍焉。其减口赋钱。”那是元平元年二月,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封诏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心愿。
两个月后,长安的天热起来了,宣室殿外的树木绿意盎然,竟有几分酷暑的味道。她穿着层层叠叠的广袖深衣,却觉得寒意彻骨。
她的夫君,昔日神采奕奕的少年已成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她颤抖着抚上他枯瘦的脸,只觉硌得生疼。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在未央宫的前殿指点江山,应该在上林苑的猎场弯弓射箭……上官琛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摩挲着他的脸庞,轻声唤着他。
刘弗陵终于睁开眼,“姼姼。”他唤她,声音沙哑。
“陛下。”上官琛抹了抹眼睛,挤出一个笑来,“陛下醒了。”
“莫哭。”刘弗陵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可是胳膊才抬到一半便使不上力气,上官琛急忙抱住他的手臂,引着它抚上自己的脸。
“往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妾不要,不要一个人。”她突然像一个被娇纵坏的孩子,无理而又霸道,却带着哭腔,“陛下若再胡说妾就生气了。”
刘弗陵想笑又想哭,他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姼姼将来便是太后,不可如此任性。”
“妾不做什么太后,妾只愿做陛下的皇后。”上官琛再也控制不住,任凭泪水肆意。
“姼姼,对不起。”刘弗陵神色黯然,“朕走后,大将军会选定太子,届时,皇后下诏迎立,朕也放心。”
上官琛猛地抬起头,“陛下不立太子?”
刘弗陵没有说话,渐渐合上了眼。
那个初夏的傍晚,大汉永远失去了一位年轻睿敏的帝王,而上官琛永远失去了与她相伴九载的夫君。
元平元年夏四月,帝崩于未央宫,时年二十岁。
8
上官琛从椒房殿的后门回来时,大将军派来的人正要请她去大殿召见皇曾孙。刘贺被废后,霍光等朝臣商议,立武帝曾孙,即卫太子之孙刘病已为新君。上官琛对刘病已没有什么特殊印象,只记得他幼时曾养于宫中,大父认为皇曾孙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上官琛免不得想起那个公孙病已当立的讖言,难道真的是天意?兜兜转转一圈后,他的江山竟还是要交到卫太子之孙的手中。
刘病已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颀长,眉眼清明。上官琛莫名想到了他,或许是都肖似武帝的缘故吧。她抛开脑中繁杂的思绪,正色道:“皇曾孙德行高尚,封阳武侯。”
刘病已拜谢,很是恭敬。随即,有朝臣奉上玺绶。元平元年七月,阳武侯刘病已即皇帝位。
几个月后,刘病已册立皇后。这时,上官琛已经不适合再居住在椒房殿了。她将要搬去属于太后的一座宫殿——长乐宫。长乐长乐,她哪里来的乐呢?
刘病已继位不到两年,下诏为武帝立庙,歌颂武帝功德。
长乐宫的上官琛听说这个消息,隐隐有些不快。他刘病已嗣的是孝昭皇帝,不是孝武皇帝。如今,大将军依旧秉政,而刘病已来自民间,毫无根基,除了一个武帝曾孙身份,他还有什么可与大将军抗衡的?他此举,自然是为了彰显自己得位之正。
满朝文武唯有夏侯胜反对刘病已的诏书,夏侯胜认为武帝末年天下虚耗,百姓流离,因而武帝不配享有庙号。刘病已大怒,将夏侯胜投入狱中。
夏侯胜正是上官琛的师傅。多年后,夏侯胜去世时,上官太后为他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
长乐宫的日子寂寥而又漫长。上官琛眼看着大父逝去,眼看着刘病已夺回权柄,眼看着霍家谋反被诛,眼看着霍皇后被废自缢,可她的心里却再难泛起波澜。
霍家被灭族时,她才23岁,她以为她就此失去所有的庇护,会落到孝惠皇后那般的凄凉境遇。可是,她没有,她依旧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刘病已感念她的迎立之功,依旧尊她重她。是啊,她可是废立过天子的太后。倘若,先帝立了太子,她可还能轻易行废立之事?
上官琛一直都不清楚,刘弗陵不立太子不留遗诏,是时间仓促?是受制于霍光?还是为了她呢?漫漫长夜里,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也无数次梦见过他。梦里梦外,他始终是少年的模样,而她,却渐渐老去。
又过了许多年,刘病已的儿子成了未央宫的新主人,上官琛依旧住在长乐宫里。她几乎从不出宫,除了一个地方。
长安城外的始平原上有两座相对而望的封土,一座早已完工,一座尚在营建。上官琛在东封土高大的正门阙前下了车,她仰望着这座松柏苍翠的皇陵,眼前浮现出那个眉目如星的少年君王,静立许久,她转头向西,微微笑了一下,西封土将是她的长眠之地。
不久,太皇太后崩,与孝昭皇帝合葬平陵。
后记:如今的平陵很荒凉,徘徊庙的遗址也遭到破坏,所幸,帝陵与后陵相对而望,依旧彼此陪伴着。
附:《平陵》
这江山多娇 曾是你的江山
人间几度 蜚短流长
但有平陵青青不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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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古道北风残喘
漫漫野陌荒草清寒
君王殁 几度春风又散
两座青丘正相看
遥想那年生而玄诞
锦衣绮堂悠然世间
何堪千钧重 九重阶上叹
血色忽起湿眼睑
懵懂践祚开新元
高文景武功过如烟
从此江山社稷承己肩
愧尔嘉祥何所念
*
建章宫前识忠辩奸
宣室殿里夜读经传
斡旋间 谁人知心中怨
云淡风轻百事艰
十二垂旒掩了容颜
原来不过舞象华年
饮一樽清酒 梦醒残荷岸
君明臣贤守河山
可曾许下平生愿
护我子民一世长安
恨少年白骨命途多舛
是非曲直后人谈
*
早弃天下功未建
但有昭昭史册刊
平陵草木诉往事悠悠
骆驼无声伴君眠
千载倏忽丝路延
汉昭帝年号:
始元元年——始元六年
元凤元年——元凤六年
元平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