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吹的是西风。仿佛连老天爷都认同了他的看法，为他的归途设了阻碍。

他们抵达江都的时候，已过寻常人家的饭点。但袁家世代习武，已是出了三代的将领。袁家常年领兵守着滔江水路要塞，是以几代人的作息延传至今已经成了家族习惯，他家饭点就是要比寻常人家晚上那么半个多时辰。

袁赫贤像是掐着饭点似的，赶着去蹭饭了。

家丁出来给他开门的时候，瞧他当真就像瞧个外人似的，还让他姑且在门口等着，说是得先进去通报一下。相比之下，老管家就很有待客之道了，捋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一口一个“二公子”地把他领进了门。

江都袁府的主人便是他大哥袁宏渊，袁家嫡出的长子，现任江都督军大帅，还挂了个“小督江候”的头衔。之所以他是小督江候，因为他爹督江侯袁成业还建在。但仅以此称呼便可以看出，日后继承袁家家业的定然是长子袁宏渊。

“贤儿来了！”袁宏渊已经站在了饭桌前，“怎么也不提前派人来说一声，大哥好让人给你准备饭菜！”

袁赫贤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把自己贬得跟个要饭的似的，“有剩的给我俩几口垫垫肚子就行。”

“怎可！”袁宏渊和和气气，“方才已经通知后厨再添几个菜了，你先坐下吃！一会儿还有！”

“是是！小叔子难得来一次！”

接话的是他的嫂子，薛丞相的长女薛淑云。仅凭长相，便是一派贤良温婉。

袁二公子换了一张乖巧脸，“嫂子好！我侄子呢？”

他探头往饭桌旁找。随即就有个小脑袋从他大哥的身后探了出来，拘谨的目光打量着他，显然是认生了。

“哟，这孩子不认得我了！”

袁赫贤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抬手想要揉一揉那孩子的头顶，却被躲了开。

“川儿，这是你小叔。快叫人！”

孩子咬着小嘴，没吱声。

“不碍事，不碍事！”袁赫贤自己打着圆场，“小孩子嘛！还小！”

淑云走了过去，蹲在了孩子的身旁，温柔地劝导着，“川儿以前不是很喜欢小叔叔的吗？还记得小叔叔给你削的那个竹蜻蜓吗？”

孩子一瞬想起了什么，脸上登时就有了笑。

“我们川儿想起来了？”袁赫贤伸了手，“来，小叔抱一个！”

袁府的长孙袁佑川迈着两条小短腿就扑了过去。

袁赫贤接了个满怀，顺手就把孩子给抱了起来，“我们川儿都这么重了！”

“小叔叔好久都没来了！”

的确！他上一回来江都袁府做客，还是他刚出山的那一年。那时，他爹袁成业恰巧也在。袁赫贤猜他是去看孙子的，毕竟彼时川儿才六岁。

都说隔代亲，这点袁赫贤深有体会。因为老爷子对待孙子可比对他这个儿子亲热多了！隔三岔五地就从晏都往江都跑，去看他的嫡亲的大宝孙。要知道比起江都，夷城离晏都可近得太多了。可那十七年里，也没见老爷子想起来要去磐山看一看他这个小儿子。

那一次的一家团聚，只存在于他们嘴上的客套话而已。自始至终，袁赫贤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像一个客人一般被对待，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现如今，手里抱着八岁的侄子，大哥和大嫂依旧是那般略显刻意的客套。袁赫贤觉得，在客套的表象之下，大抵掩着的便是不屑罢了。

这便是嫡庶之分，是自老祖宗那一辈便流传下来的封建糟粕。

好在袁府的这位二公子能屈能伸，脸皮也十分厚实。他这一趟来江都的目的十分明确，毕竟这关乎到他日后的日子是否能过得滋润，因此看几日脸色也无妨。

吃饭的时候，他无所顾忌地大口吃着。主仆有别，在袁府，高阳不能上饭桌。于是那一张桌子上，与他比干饭的，只有他那虎头虎脑的小侄子。而府上的一对主人仿佛只是陪吃的，也没见他们动几下筷子。

袁赫贤觉得，大抵是自己吃相太难看，败坏了他们干饭的兴致。

又或许，光是他这个人的出现，就够他们倒胃口的了。

袁二公子是临时来蹭饭的，袁府没有多准备米。即便添了两个菜，他也只不过是吃了个半饱。饭后，他不出所料地被他大哥叫去了书房。

本就是有事而来，袁赫贤也不想耽搁太久，装模作样地打着饱嗝就跟着袁宏渊去了。

江都袁府的府宅宽敞，独具江南特色。书房前建有小桥流水，还有竹林环绕，十分雅静。

袁赫贤闻着竹子味儿，晃晃悠悠地就跟着他大哥入了书房。

书房里点着香，盖住了此处淡淡的霉味。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两年前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书架上的兵书与卷轴一如既往地吸引着他，他几步走了过去，随手拿了一册翻了起来。

袁宏渊十分大方，“看上的可以带走。”

“那倒也不必，我拿我的同你换便是！”

“你拿来同我换的，还不是两年前从我这里顺走的。”小督江候笑了，“自家兄弟，你同大哥客气什么！想要什么，直说！”

袁赫贤觉得他这话说得还真的是挺可客气，简直是过犹不及。遂也就索性不同他装客气了。

“零花钱用完了，找大哥讨一些好度日。”

袁宏渊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回头让账房准备准备。”

袁赫贤没有接话，甚至连一句客套的答谢都没有，屋内的气氛一瞬就变得有些尴尬。他手里拿着兵书，头也不抬，似是已经看得入迷。

门外有了动静，是丫鬟来送茶水和茶点。

袁宏渊在他对面落了座，清脆的瓷器撞击声和水声荡在这这一隅午后的安宁里。

“书什么时候都能看。”他给一旁的另一盏茶碗里满茶，“你去东屏的事情，父亲与我说了。今日你只身前来，五公主此时人在何处？”

“我把她留在坞镇了。飞天镖局的人看着她，不会有事。”

袁宏渊把茶点往对面的空座挪了挪，“我料想你也没吃饱。别站着了，坐下来吃些点心。”

风吹着帘子，将外头清凉的秋风带了进来。袁赫贤深吸了口气，终于舍得放下兵书，同小督江候聊一聊国家大事了。

“我到江都的时候，已经听闻城里人在议论这次和亲的事情了。看来东屏王把这件事情捅到了我们武皇帝这里。”

“来回扯皮呢！武皇帝说东屏王迫害五公主，让他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东屏王则说是武皇帝派人劫走的五公主，贼喊捉贼是蓄意挑事。”

袁二公子吃着糕点，说了句大实话，“东屏王倒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江都沿滔江而建，毗邻东屏国，自古以来便就鱼龙混杂。如今是众说纷纭，站哪边的都有。这里头指不定哪个就是东屏王派来混在里头的细作。”他浅饮一口，“你把五公主留在坞镇是对的。不过，夜长梦多，你须得尽快赶回去。”

袁赫贤觉得，小督江候不愧是小督江候。从小在官场上混到大，连赶客都赶得这般不动声色，十分体面。

“取些现钱，我就走了。”他喝了口茶漱了漱嘴，觉得也没什么胃口了，“我料想东屏王的人不会动手。就算动了，天外有天，我不担心武皇帝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给东屏王送活口。”

“你这一来，待到往回走的时候，怕是会引诸多歹人暗中跟随。我打算让大成跟着你，免得有个好歹，我在爹那处不好交代。”

“这就不必了吧……”袁赫贤觉得他委实是想多了，“童将军是带兵打仗的人。让他跟着我跑，也太委屈他了！”

袁宏渊不为所动，“你是我弟弟，如今又是在替皇帝办事，身边总得有个亲信辅佐。”

袁二公子笑得有点干，“大哥，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

“此事关乎邕国江山社稷，袁家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他不容置喙，“明日我会将盘缠备妥，后天一早你们就动身回坞镇。”

身边要突然多出个生人来，袁赫贤觉得挺别扭的。但他亦觉得，别扭的绝不可能只有他自己。毕竟，童大将军这大抵还是头一回跑外勤，且作陪的还是个外人。

他颓着肩膀出了书房，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也没留意脚下的路。待到有个姑娘在他身后追着喊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周遭的景致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袁府的二公子，在江都袁府的家里，迷路了。

丫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二公子，二公子莫要往那处去！那处是下人们的茅房！”

他这才发觉空气中弥漫的味儿不太下饭，赶紧转身往回走。

丫鬟将他领去了西面的厢房，高阳也在那儿，正在整理着他们的行装。

“大公子跟你说什么了？”他边埋头干活儿边问，“去了那么久！”

“败家子上门还能干嘛，自然是要钱去的。”袁赫贤往凳子上一坐，“去给爷泡壶茶来！”

高阳不禁抱怨，“你方才怎么不叫那丫鬟给你泡！”

“她哪里懂得我的口味轻重。”他催促着，“赶紧的，渴死我了！”

忙到一半的袁府书童只得再一次认命般地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去伺候这位小爷。刚出了院门，远远就见着那丫鬟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丫鬟同袁府二少不熟，跟他的书童就更不熟了，连名字都叫不上，“少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高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去？”

她点了点头，“快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