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春逝》的喜欢,是要以三刷来致意的。
感谢话剧九人,带来真实历史脚注中的女性力量与无言坚守。
2022.07.24 北京 天通苑文化艺术中心。
2022.12.15 深圳 万象天地剧场。
2022.12.16 深圳 万象天地剧场。
2022.12.17 深圳 万象天地剧场 《春逝》主创见面会。
与《双枰记》的沉郁相比,《春逝》的底色无疑是缱绻而温柔的。它取材于近代中国的两位女物理学家,又以超越历史本身的再创作,呈现了丰满动人的故事。其中,顾静薇的原型是中国近代最早的物理学女博士顾静徽女士;瞿健雄的原型是有“东方居里夫人”之称的吴健雄女士;丁奚林所长的原型是物理学家、剧作家、教育学家丁西林先生。在见面会上,有观众问到剧作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导演的回答非常干脆:“就是不要把它当作真实的历史。现有的记载中,顾静徽和吴健雄在历史上没有什么交集,只是1935-1936年间,在上海的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恰巧有这么两位女研究员,我们借用了这段历史来创作新的故事。”
那么,让我们就此走入纯粹的戏剧《春逝》——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部剧给我的感觉,该是“坚韧”。
从康奈尔大学到耶鲁大学再到密歇根大学,作为极少数的亚裔女性,坚持读完物理学博士的顾静薇是坚韧的;参加了三四次庚款考试,虽为“送个女学生出去学物理有什么用”的偏见而流泪,但仍坚持物理研究的瞿健雄是坚韧的;担任物理所所长、为捉襟见肘的经费而终日奔波,却坚持科研工作和戏剧创作两手抓的丁奚林也是坚韧的。其中有一幕,三个人坐在场中的三把椅子上,通过快速的身份切换,轮番呈现了他们面临的困境与坚持:
顾静薇赶回老家医院探望生病的祖母,却被护士刁难是35岁还不结婚的老姑娘,她正色反驳:“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不是人微言轻的微,是薇草的薇。不结婚也不是病。”
瞿健雄递交报考庚款考试的材料,被工作人员轻视奚落,她干脆地接过话头,掷地有声地复述了报考要求和自己上一年的分数,问:“现在,我可以报名了吗?”
丁奚林在寒风中搓着手陪着笑,为物理所的经费四处“化缘”,得知对方要求漂亮的女演员或者女研究员陪吃饭时,厉声怒斥:“你想都不要想!不要看不起人好伐啦!”
以近代科学发源之时,物理双姝的守望扶持与女性科学家的破局之路为焦点,以女性困境为主题表达之一,这其中的“抗争”历程及其书写,本身就是坚韧的。五四觉醒之后,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总归难以绕开其面临的困境;困境始终存在,是不争的事实。当今社会语境中,这种“抗争”惯常被认为是激进的、刚烈的、非黑即白的,容不得一丝妥协与退让,那是因为我们明白,但凡留出一寸余地,堪堪坚守住的阵地就会被重新掠夺一尺;只有我们不懈奔走,大声疾呼,才不会被轻视,才能够得到“近乎公平”的对待。这当然无可非议,不过在《春逝》当中,它用一种“以柔克刚”的方式克制地进行了传达:其目的和意义不在于强调不公的待遇,不在于针锋相对的指责,而在于既已陷入这种困境,如何能够在坚持个人立场的同时,从囹圄中抽出枝桠,寻得自己生长的一方天地。这是希望的萌芽,更是不至灰心沮丧的未来之所在。
我们要坚持物理学的研究:“世人的眼光或许分男女,微小的原子与核子却不会。我们的努力终究是能被看见的。”
我们以时间的“相对论”来劝解彼此:“十年对一个人而言很长,放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却是短短一瞬。时间的尺度是相对的,应该对未来充满信心才是。”
我们还是以时间的“相对论”,成全漫漫科研路的坚守:“时间的尺度是相对的。十年很长,是因为你拿它和一个人的一生相比;但和宇宙的生命、学科的历史相比,十年短暂得微不足道。不是吗?”
我们会选择那条“少有人走的路”:“没有老师,没有战友,也没有战壕,你还是要做这件事?——我还是要做这件事。”
我们要争取那6%:对202名燕京大学男学生未来择偶观念的调查,至少还有6%选择了“专心操持家务”、“从事教职有利于教育子女”之外的“其他”;
我们要重视个体的需求:“多数可不等于正常!”
我们要相信自身的努力有意义和价值:“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无数的前辈走出来的,你也会成为别人的长辈。”
我们最终,要真诚地面对和相信自己:“我自己才是我生命和灵魂唯一合法的主人。”
我愿称这些台词是现实的映照,亦是对志同道合者的劝慰之语。剧中人的种种选择,或许都是主流之外的岔路,但正是“歧路同行”,使得曲折的过程中、灰暗的日子里,也值得期待夏天的来到。结尾顾静薇与瞿健雄的共舞中,身后的荧幕上缓缓打出一行字:“献给歧路同行的你。” 我想,这“同行”不只是顾静薇、瞿健雄和丁奚林,更是台上的剧组,与台下的观众。
戏剧是什么?戏剧是人文艺术中的重要存在,也是传递思想观念乃至意识形态的利器。正如剧中健雄所言,长期以来,“他们总是用重要的、显著的代表所有,用进步概括所有的戏剧”,也如丁奚林的辩白,“有了易卜生,就不许有王尔德啦?” 然而,对我来说,九人的剧最重要的意义,或许就是成为“炬火”:抱持着理想主义者的一腔孤勇,以“信念感”为支点,去传达天真、纯粹、乐观的态度与哲学。这乐观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对个人意义的坚持,以及对个体生命与历史进程之间关系的认知。在九人的舞台上,当他们书写那些不为人知的幽微光芒时,当他们“钻入他她们黯然但寻常的岁月罅隙里去收罗最初的火焰,尽心书绘那些坚韧的意志在得以被肉眼可见的伟绩弘扬之前,他她们如何存在”(吕彦妮访朱虹璇语)时,我终于明白,或者说我终于和解——无论从什么尺度而言,每一个人的一生,每一个瞬间,每一种努力都不是无用的;我知道此间成败不在一朝一夕,我甚至知道付出的努力短时间内收效甚微,但我依然坚持,依然争取,因为那就是我此刻想要做的事情,是我为自己订立的使命。从精神意义上而言,有人在坚持我的坚持,“不孤独”就是途中最重要的力量。
《春逝》这个题目,我想是具有多重意味的。春天的逝去,原本便是伤感意象,“流水落花春去也”,意喻美好时光的消散;英文名“When we two parted”使用了拜伦同名诗作的英文标题,直接展现了故事结局:当我们分别,这个春天、我们共同经历和构筑的美好也就真正逝去了。
剧中,静薇送给健雄一本诗集,翻开后二人共读拜伦的诗作《春逝》:“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正是读着这首诗,丁所长敲门而入,带来了健雄被密歇根大学接收、即将远渡重洋的消息。诗作的内容映着即将到来的别离感伤,又暗合自然时序与人物经历,形成了多重意义上的互文,格外隽永深长。
可是,春天的逝去意味着夏天的到来,这似乎又使人燃起了一丝希望。正如丁奚林那部讲述男租客女租客故事的剧作《压迫》:“两个人一起完成了有意义的事情,自然故事就结束了。” 可是,改了结局之后,男租客问女租客一个老早就该问的问题:“啊,你姓什么?” 虽然故事结束了,但给人一种新的故事刚刚要开始的感觉。正如静薇与健雄,两个人在中研院物理所惺惺相惜,一起共度了有意义的时光,随着健雄远渡重洋,二人的故事自然就要结束了;可是,她们的故事却远未结束——身上带着彼此的印记,带着共同的信念,隔着大洋,依然在书写新的轨迹。
顾静薇与瞿健雄是相互影响、相互成就的。《春逝》中幕与幕之间的切换,亦是契合二人原型的出身背景(都出生于江苏、上海一带)所选用的苏州评弹,所有的弹词都来自杨振雄老师的长篇弹词演出本《西厢记》,也都暗合了剧情发展和人物关系的变化。
第一幕结束时,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女主角不欢而散,顾静薇摔门而去,响起的评弹是:“水酒一杯呈敬意,分明眼底太无人,闷住了胸中百万兵。”
随着二人逐渐了解彼此,感情日渐深厚,科研路上相伴相助,此刻的评弹是:“孔雀春风软玉屏,一排排凤箫与象板,一行行燕瑟与鸾笙,我稳稳今朝把好事成!”
健雄离别在即,一折《长亭》有所预示,评弹词则为:“迅速光阴留难住,总不能一世深闺伴玉容。”
而全剧开头唱的那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初听以为不过是街巷市声,看毕全剧才知它早已暗中指向结局。《对称性破缺》中,提到瞿健雄与顾静薇此后十年,“因重洋兵燹阻隔,音书断绝”。
此外,单写一段《春逝》台词的喜剧色彩。与《双枰记》相比,大家明显笑得更多了,这其中不乏超越时代的诙谐表达:
“大七八岁,可以说是前辈;大十二岁,我们一般称之为——长辈!”
“你以为嫁人好容易的啊——” ——瞿健雄负气说不做物理研究的无用功了,不如回家嫁人,顾静薇一句话跨越时代,当代女性也知道,这好不容易!
“搞戏剧的和搞科研的谁更穷一点,还真说不好。” ——对标到现在,做文艺的和做研究的,不也是如此吗?不为金钱,只为热爱与无悔的坚持;
顾静薇现教、瞿健雄现学的安慰人糊弄大法:“发生什么事了?” “啊,怎么会这样?” “确实很令人生气,如果是我,我也会生气的!”
丁所长与顾静薇分享自己的剧本创作《一只马蜂》、《瞎了一只眼》,被静薇用来影射自己与健雄的关系,而丁所长全然听不出其中机锋,还乐呵呵地夸赞她们情同母女,戏中戏令人捧腹。
在此,也把主创见面会上导演朱虹璇女士分享的精巧构思一并回顾。在观众们肉眼无法看清的舞台布置上,无处不体现着“做一行要有一行的专精”、“须细致认真”的态度。
剧终,健雄登上前往美国的船班,打开静薇留给她的信与礼物:“随信附上一串珍珠项链,是祖母留给我的贴身之物。愿你与它一般光华璀璨,也望你在灰暗的日子里,永远向往夏天的来到。”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joy and pearls.
这是顾静薇为她开的路,这也是话剧九人为我开的路。
“她们给我们开的路,已经把我们送到这里了。”
——所以,要继续走下去呀,走成前辈,走成历史的一部分。歧路同行,春山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