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必须离开。”男人阴冷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古寺里传出回声,他的声音就如同豺狼嚎叫。在阴影之中,一时竟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野兽。
“……”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女闭着双眼,念珠被她如玉一般的手缓缓滚动着。一丝不乱,不知她的心境是否也如念珠。
他眼里飞快地浮过戾气,但他并非一个无法控制情绪的人。他紧紧盯着少女,一刹那后,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什么,离开了。他的背影挡住了照向古寺的最后的一抹光,留下了一个罗刹般的剪影。
少女的余光悄悄偏向了门口。她至真的佛心在过往的十八个春秋从未动摇过,这次也将依然如此。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天阴了,下起了寒冷的雨。古寺里的佛陀金像无悲无喜,眼睛低垂怜悯众生。风起于地,少女光洁的小腿被这一阵阴森森的风吹得发抖。她是不能如同古寺的神佛一般淡漠到无感的,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凡人。
她三岁时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一个人饿得倒在街上,和那些饿殍躺在一起。哦对了,那天也是下着雨。幼小的她被雨淋得睁不开眼,弥留之际仿佛看到了光芒和死后的罗生门。就在那时一位慈祥的老尼把手中的粥递给了她:“小施主,你要多吃饭,因为吃饭能给你力量,让你有活着和快乐的勇气。”
这是她第一次被除了父母以外的人如此亲切的对待。在家门外,只会有人叫她小乞丐、小混蛋,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叫作小施主…多么美好的称呼啊。
“活着和快乐的勇气…”在苛政猛于虎的大庚朝,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少听见、实在是太美好了。她喝了半碗温暖的汤,真的就从灰暗的现实中离开了,她感受到了生命的雀跃和力量。
老尼住在一个古寺。佛教在大庚朝的影响力很大,即便是官府的官员也很少去找寺僧的麻烦。毕竟,当今的皇太后,也就是圣上的母亲,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
古寺仅有老尼一人,这座寺庙也确实小的可怜,三个蒲团,一座佛陀金身,一张简陋的小床和破锅全都堆在一个狭窄的小庙里。而且这里也不是什么极乐世界,老尼凭着时有时无的香火钱,每天做的饭也才够两顿。老尼虔诚,她把大部分香火钱真的用于购置佛香,修缮金身。只是这香火钱断断续续,越来越少,可街上的物价却越来越高,老尼和小姑娘,能吃的饭就愈少了。渐渐的,金身的金漆都掉光了,佛像也开始出现裂纹,佛像前的香炉不知何时典当,神佛眼前的那一缕袅袅的香烟,也不再升起。
蒲团上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位老尼变成一位老尼和一个带发修行的小朋友。
“只要你足够虔诚,参拜十五载春秋,你就能有好运。”老尼笑眯眯地看着闭着眼低着头双掌合什的小姑娘。
“那您参拜这么久,有没有好运呢?”少女抬头,一双蕴藏着佛家所说的“慧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呵呵,别看我岁数大了,其实我是半路出家,整整算起来,我也才参拜了十四载春秋呐…”老尼贴着少女的耳朵,吹出来的热气湿濡濡的,吹的少女有点痒。
“啊,真羡慕您…那么明年您就会交到好运啦!”
……
半年后,大雨冲坏了小庙的庙顶,倒塌的庙顶砸到了老尼的头上,老尼没能等到郎中。
她仍旧是笑眯眯的,她摩挲着少女的手:“看来我是没这福气啦…那我把这十四年半载虔诚地参拜的好运都交给你,期冀诸天神佛保佑…愿你…”
“关关难过关关过…”
“前路光明亦灿烂…”
少女只是抱着老尼哭,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把天都冲塌了,地也冲陷了。江河湖海似乎都要连成一处,世界成为一片汪洋。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尼死了。从那以后,少女就再也不笑了,笑只是一个表情,与幸福无关,而且在她眼里,笑似乎更是一种悲伤和苦难的符号。
少女修缮了寺庙,活成了第二个老尼。她每日虔诚地参拜那座佛陀金身,她在努力,为了幸福,为了老尼对自己的期待。
十四载春秋就这样过去,名为执着的野火把少女的幼稚和天真的花蔓烧尽,只剩下冷漠与偏执的荒原。皇太后驾崩了,举国皆披麻戴孝,人们哭着走上街头,不知是在哭太后,还是在哭自己呢?至少寺僧们是有真心在为太后哭的吧,哭吧,哭完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久以后,全国寺庙就被拆了七七八八,寺僧们被赶出来干活、当兵或者死去。
战争的火焰已经在中土大地上延烧肆虐,很多州郡,王国和属国的统领拥兵自重,自称诸侯。大庚朝急缺兵力,也缺劳动力,这些寺僧们占有土地,却不劳动,这简直是官府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少女没有逃跑,她虔诚地,冷漠地,偏执地参拜。
而他也没有立刻驱逐她。
他是大庚朝梧县的一个小小的吏,一个什长。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人关注他叫什么名字。他来到县里时就带着一个破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把好刀。他说他会些武功,于是就做了一位什长,一个小小的吏,不入流,官职登记手册都不会去记这样的人。
他本该立刻赶走她。但少女的目光让他心头微颤。像他这样流浪的男子,也很少见到这样的目光。无悲无喜,宛若神佛。这样的女子,难道是没有心跳的?
他好心劝说少女。少女不听他便离去。他已经滥用了自己的同情心,他这样的人本是冷漠无情的,对自己有害的话一句不说,对自己不利的事一律不做,对自己有害的人斩草除根。
明早县令便要来这里,如果看见这里有座破庙,我恐怕是不好解释,他冷冷地思虑着。他背过身,想要再提醒一下她。还是算了,若是今晚她还执意不迁,我斩了她便是。
她的心终是漏了一拍。他转身那一瞬,似乎没有那一瞬,那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瞬吧,可他终究没有回头一下…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回头呢…苦笑浮,佛心动。那心中的孤寂如坟的荒原,长出蔷薇,随风轻轻摇曳。
她又恢复了那无悲无喜的表情,或许笑的那一瞬也只不过是她臆想出的幻觉。
十五载,算来应是只有三日了…
他站住了,晚风拂,入怀中。他的目光投到西方的远天,郁烈夕阳如血,仿佛是从地狱升腾的火焰,烧炽半边天。
天降磅礴之雨,地狱余烬不灭。
他叹了一口气。时隔多年,他仍没忘却此日的晚风、天色还有那一次叹气。而后细细品味,原来是那时的心漏了一拍。
他就站在那里,古寺在他身后,西天的三千焰火欲把古寺燃烧。他就站在她的视线之外的一步,而她端坐于蒲团,终是面朝神佛,无声无息。
他本是地狱的罗刹,生着一颗血淋淋的无情的杀戮之心。她却是曼妙的佛子,诸天神佛光辉灿烂。
“吾之罪孽,神佛不容…”喃喃自语,不似人声,宛若鹰豺,如怨如泣。
夜幕降临,他竟是还在原地。
“乏了…倦了…此事稍缓,吾暂且休憩。”他想着,于是一直闪着寒芒的刀终归落鞘。他已枕星河入睡,进入瑰丽梦境,与星月银河为伴。多年无梦,此夜鼾声响,震落倏倏苍柏露,曙光开。
她提棉被而出,笑容格外温柔,替他轻盖。原来笑容虽与幸福无干,幸福却笑靥。孤寂的旅人,不再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今夜初尝人间温暖。
晨树的枝杈掠过飞鸟,一群翅膀扇动的声音惊醒旅人。他看着身上的棉被,心中有了猜测,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顿时一阵失落感坠落心头。这变化仅仅持续了片刻,他苦涩的表情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无情的冷静。他拾起布袋,挎在肩上,真正的离去了——心中有了羁绊,便会产生痛苦的情愫和危险的境遇,他从不立于危墙之下。
这女子,便随晨风一同消失在我的记忆中去吧。他默默想着,就继续往北走啊,继续寻找那个男人,把他的项上人头取下,祭奠自己逝去的老师。
他从来都是一个谨慎低调的人,当他于闹市中从你身边经过,你甚至都无法看见他,他和每一缕风,每一朵云,每一片阴影合一,没有一束光可以照进他。然而在这个小小县里,面对一座小小古寺,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光的温暖,可他第一反应不是幸福,却是心慌和逃避。
如是你见到一个人,见到她第一眼就感到离别的隐忧,那么你肯定就是爱上她了。
“苏北……回吧。”他听见有人在叫他,那声音是老师的!不在周围,来自灵魂深处。他吃惊地继续聆听着。
“痴儿,你还继续为为师复仇吗?”在无何有的虚无缥缈之地,白发苍苍的老者笑意慈祥地看着苏北:“不要再继续了,为师死便死了,怎么忍心让你一直活在复仇的痛苦中呢?去找自己的幸福吧…”
恍惚之中,苏北的瞳孔骤缩着,黎明的月球遥挂在万里之外的天空,照映他的发光的眼睛,此时月球发生地震。他激烈地颤抖着,低声呜咽,他对着自己狠狠抽了几掌:“苏北!你白眼狼!师父对你恩重如山!你怎么敢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逃也似的往熟悉的风景之外跑了。幸福也好,不幸也罢,我只有不停流浪,不停奔跑,不停寻觅,才能感到踏实。
小小县城外面是低矮的山岗,山风吹过,树声萧索,声若哀猿之啼,林中隐有虎啸。山中有君,君子不入也。这是山村中人常常说的话,山君即是虎,明智的人不会入山犯险。
即便是苏北武艺高绝,身怀利器,也会对这山里的君王保持敬意。可今日,却偏向虎山行。清晨之露凝于草木,于穿过林木之隙的细碎阳光下璀璨发光,蜂蝶花间舞,猛兽行在丛。
山中果真有虎,虎常食人。真正的猛兽和君主,不是被江湖艺人囚禁的大猫,它的眼里闪烁着贪婪和凶残的光芒,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像是剑或刀锋一般偶露寒光。它体态极壮,身长二丈,前身立起时有如两层阁楼一般高大。金色的修长毛发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间杂着君王漆黑的斑纹。它骄傲的像是一轮在天穹之上熊熊燃烧的烈日,一声猛啸,气动山林。
苏北俯下身行,反手抽刀,刀刃摩擦鞘的声音使他冷静。那虎本是立起身子,视线中竟是已然没有了苏北的身影。那君王热衷于用雄伟的体态恐吓对手,而杀手从来用低调的姿态麻痹敌人。
还刀入鞘,苏北跨过巨大的尸体。那老虎的胸前,有血淋淋的宛如一个碗大的刀口。苏北脸上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哀颓,任谁也不会把这样猛兽的死亡归因于他。
如他心愿,他终是斩断了自己的羁绊,远离那曾拨动自己心弦弹出杂音的古寺,在这样一条路上并不太平,他甚至与一只老虎搏斗——他总喜欢把万事万物附上一层象征的意义。实际上,万事万物无一不有隐喻,他认为那条路便是自己的心路,那只猛虎就是自己的心魔。现在的他可以一心一意地继续旅行了。
只是心情如同老龙布雨,满天都是漆黑的乌云和磅礴的雨。出山以来,从未有过。原来的少虽然在流浪的一路上变得多疑谦虚谨慎,却心气极高气贯长虹勇气压倒一切。现在他只感觉到失落的无话可说,低着头,拖着刀,腰脊像是要被无形的空气压断了,不,这力量来自于自己疲惫不堪的心灵。
他猛然惊骇了,向后踉踉跄跄地猛退几步,脚下的岩石滚落山崖,惊起飞鸟。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停在深渊之前,被大地之眼凝视。
眼泪从眼中流下,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觉,不可再向前了!
十数年的流浪生活,四海为家,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他实在是厌倦了。曾经他把为师父报仇看做自己的全部,看做自己生存的意义。到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别的事情可以寄托孤独流浪的心灵,他看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孤独的灵魂,他希望在荒原的暗夜之中有和他一样灵魂做彼此的温暖篝火。
回去…他脚步匆匆,他在担忧些什么?他害怕幸福转瞬而逝,就像黄昏暮天时栖林的倦鸟。她怎么会继续呆在寺庙里面?皇帝要灭佛,寺僧尼姑一律还俗,不从者杀。可他又深深恐惧着,少女寡淡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凝实,那就是她的决意。死守着那尊金像,那座小庙。西天神佛的光辉从不降临到那里,那只是一座郁沉在阴影里的破败古寺。
他脚步越来越快,后来竟是化作一道疾风一缕残影一颗陨星。街道森林古道在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
那阴影里的古刹,近在眼前了。落日的余晖竟然洒在这座小庙,远远望去竟有神圣的感觉。地上的鲜血欲燃,直通地狱的熔岩。小庙旁荒原上开出的一朵蔷薇,枯萎。他瞳孔灰暗无光,走进了古刹。
少女的尸。少女的血。染红了手中烧了半角的纸。那是什么?对我的诅咒吗………
他展开,艳丽鲜红的纸上用娟秀而认真的小楷写着:“吾爱君,希冀君能归来。如是不能,神佛,吾十五年参拜功德,便尽付于君。惟愿……”
最后一行箴言被烈火烧去,他颓然跪下。他想要仰天怒吼,他想要破口大骂,他想要放声大哭,他想要引颈自戮。站起来,又跪下,又来回的踱步。但实际上他无声无息,没有眼泪。少女是一个孤独灵魂。
她心灵的荒原寸草不生。
这时开出了一朵蔷薇。
有一个流浪的旅客经过荒原。
他似乎没有看见荒原里唯一的蔷薇。
于是蔷薇燃烧了自己。
她就像是开在被野火烧尽的荒原里的一朵蔷薇,孤独而美好。在被人欣赏的一刹那后就凋零,在爱发生的瞬间后就奉献。
孤独热烈,忠诚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