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三日

我好像忘了一个人。

什么?

应该有一个人…我才见过他的。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没什么。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阖上眼睛。有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帐外有隐约的枝叶摇动的声音,老巫在我身后整理她的器具,时不时有碗碟碰撞的闷响。我想起从前睡觉的时候,祖母一件件摘下颈上臂上的铜饰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我躺在毛皮下,觉得祥和又安定。

我走出帐外时,看到彭蒙坐在帐左不远的石头上。我走过去坐到他身旁的地上。他一见我,惊喜地说:“成功了?”我摇了摇头。他没有露出太失望的样子,我知道他其实本来就没有存太大希望。我们在风里坐了很久。风刮得脸上干燥又麻木,心里也麻木又茫然,环顾四周,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天色暗下来了。彭蒙说他去生火。我们在火上架起帐里的小泥炉,煮了些野菜。彭蒙说,他从十六岁的时候就在鸣都山上猎野物,然后下山去卖。他住在山下村里一个采药人的家里。他还说到闲暇时他还去水里玩。他现在会水了。我们小时候不常见到水。他说话时常常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纯粹而又生动。彭蒙今年应是十八岁了,我能感受到,他还像是个善良的孩子,时不时说出孩子气的话。

霎那间我突然又想起他那双眼睛。十六岁的彭蒙的眼睛。

那时我还没有见到血。但当第一支箭射到我脚边的石头上时,我下意识地转身跘进那时还年轻的老巫的帐子里。帘上的铃铛一阵哗响,我后知后觉地听见帘外逐渐堆叠汹涌的嘈杂声响。马蹄声,呼喊声,箭矢割破空气的短啸声……我抬头,彭蒙那时惊恐地看着我,我想起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木人和削像用的小弯刀。就像风从地底刮起,四周的布帐好似在跳跃,铃声错乱纷杂里,她接过彭蒙手中的刀,突然有力地一砍。彭蒙倒在地上时,我看到她的左半边脸上有滴滴点点的暗黑色。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用手粗鲁地捻去刀片上的血。血擦不干净,直往下滴。我想到她也许是在等我。

我记得我那时没有时间再去多想了。我盯着她手里的动作,退到帐东南角的木桌前转身坐下。脚边有一种细长的木枝,我用腰上挂的薄薄的石片割破了两臂的皮肤。那两道细小的伤口马上开始流血。我抹了两指的血,再把指头覆到那闪着光泽的树枝上,把它插到木像的脚下。木像只有眼睛的轮廓而没有眼珠,没有眼睛的我和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对视,然后我马上低下头。

说点什么吧,我想。

我希望睁开眼睛后一切正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许知道。

我希望我的族人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外面那些人到底是谁?

我希望她不会杀了我。

一股劲风吹进帐里。刀片摩挲的微小声响也淹没在帐门的拍打声里。

我想回到我还小的时候。

老巫按住我的肩膀,颈上传来一瞬寒意。我扶住头,害怕它从我身体上落下去。一条小口子。我记得我躺在地上,像每晚入睡前那样望着头顶白色的帐顶,就像第二天醒来时,我现在不记得那时是何时闭上的眼睛。

阿朵

“…撞他!撞他…”

太亮了。(画 我躺在血橙色的太阳下)

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半眯着眼。我听见忽远忽近的瓦勒语顺着泥土穿进被草淹没的我的耳朵里。我勾了一下手指,感觉到有一小弯湿软的泥土包裹着指尖。泥土塞满了指缝。我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哈斯木抓着我的左臂,把我拉起来。他像一头小牛,粗声粗气地叫我: “阿朵 你再多睡一会儿,就看不到羊王了!”他拉着我转身向前跑。我迈出第一步时,头脑昏昏沉沉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梦一般的漂浮感。当哈斯木拉着我莽撞地向前跑时,我双脚踏在青草上,头脑越来越清明。我觉得我像是个初生的聪明的婴儿,呼吸到的每一缕风都带着湖水的湿润与清澈,让我感到新奇。野风披着光,草里的虫在拼命嘶吼。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这条路上奔跑过。我头上的铃铛在欢快地鸣叫。当这样的感觉被我的感官感知时,我是控制不住我的泪水的。我让它自然地流下,然后被迎面的风带上天空。如果是梦呢?

是梦或不是梦,我也重新拥有了生命。

我也只不过是重新有了一条命。

彭蒙,我最记得我如获新生的这段路程,我闭上眼睛,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回想起路上飞快掠过的吃草的牛羊,和凉爽的风,我脸上是热的,哈斯木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臂,用瓦勒语高声叙述他们怎么发现那只羊的。而我太久没听到过瓦勒语的流淌,那一瞬间干涸的地壳被捅了一个口子,清泉从中欢笑着拥挤而出,我是这片土地上僵硬的一截树根,被泉水撑起来,从这一刻起我又重新开始生长了。

羊王是林子里某个野羊群的头领。我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只羊王,就是哈斯木带我去看的那只。它比起其他野羊体型不了多少,却必定凶猛无比。祖母有一次说,羊王也和我们的族长一样,有着不同的脾气和带领族群的法则。有一只羊王带领着部下安居在一个地方。他们有吃不完的草,喝不尽的水。只需驱赶误入领地的外来羊。(我不信有这样的地方)有一只羊王总是在林子里迁徙徘徊,像盘旋的虫群一般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吃的到犄角旮瘩里生长的植物,喝得到活水。他们普遍健壮而好斗。还有一只羊王不怕人,羊群就喜欢来部落聚居处附近吃草,我的族人时常还喂他们。祖母说有几十年没看见这种亲人的羊群了。也许是从前我们吃羊吃得少。

羊王捕得少。送回来总是引到大草场旁的木围场里头,叫人来斗。方法是先用手,再使刀。羊王是必死的,从来没死过斗羊的人。我看过三次斗羊,八岁,九岁和十三岁。八岁时羊在围场里从日悬中天奔跃到血红色的晚霞吞没所有。九岁时羊把多西那叔叔的眼眶撕了一条狭长的缝,十三岁时羊突然跳出了围场一人高的围障,几个人跟在它后面追,擎着草叉。

帐外

彭蒙(把茶壶坐在火上):如果叔叔那时不救祝二,我们现在会过的很好。

老巫(摇头):万事都是一环扣一环。事物兴亡也是有迹可循。顺自然之道即生,逆则有覆溺的危险。与自然发展逆行,如逆风行走。一棵草,一头牛,一个人的死,都是有原因的。一个族群的覆灭,也是有源可溯。源头就埋在你身边。不是现在的你。是从前的你。

彭蒙:那祝二就是源头。

老巫:他是一个源头。各部对土地的争夺也是一个源头。不论生活得好还是不好,终有一天人们或大或小贪婪会流露出来,变成刀,变成火,变成漫天的沙土。我们的血都会为此而流干。你们所说的灾祸,常常在我们身边游走,是流水;有一天他摸上了你的身体,你措手不及时怪罪从前的某个人,某件事,但其实这是你该经历的。这是人都该经历的。你躲不掉,也不该躲。

我翻下土坡,祝二跟在我后面。他外袍的皮毛和土壁擦出闷响。草丛、树和毛帐子都裹在傍晚的雾里。我和他坐在土里。在远去的鹰叫声里,风穿过远处的林子,粗暴地穿擦过树身和枝叶,发出风的声音。祝二眯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树林,指着它问我那里面有没有人住。我说没有,但里面有一种矮鹿和其它的一些动物。我们去里面打猎。“那你会打猎吗?”我当然会。你见过我和羊王的对峙,我用我自己的匕首割破了它的皮肤,它的角差点刺破我的眼睛。

祝二踏进羊圈里,黑色的稀泥和着干草散发着腥臭味,没到了脚背。低头就是羊的尸体,它浑圆睁着的黑色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像夜里起来望着的那片林子,影绰的树干淡影间什么也看不见的深邃。他在这一片深邃里忽然想起妹妹,他夜里总是睡不着。他有些害怕这片树林,因为她从没带他进去过,他们只是站在土坡上,远远地眺望。他站在羊圈的泥泞里,有小虫在他的裤腿上乱爬,飞到他的衣领上和脸上。他觉得浑身先是发痒后来又发痛,直想吐。这时候他就想飞快地跑到那片林子里,躺在地上,枕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让自己像雪一样化了,融进那一团漆黑中,他又回到南边了。南边的最北边,妹妹睡在席子上,盖着被子。

我和他们一样是边关的兵。边塞里黄昏是翻滚的墨蓝色,沙沾到积存的云上,把头顶染成火红色。你这是在做梦。阿朵告诉我,火红的天色是最后的天色。现在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 路

我揭开锅,有一个灰色的包袱躺在锅里,我把伸长的两角系在腰上,里面有一件衣服,一些干粮,一小壶水。他们说出关,寅时起行 卯时就可返程。

我经过床边。一片黑暗里,有细微平稳的呼吸声。我妹妹。我走过床边时引起了一阵风声。掀开门帘,天是一片墨色。我擦了一根土烛擎在手里,脚底小石子小土块碎裂发出脆响。鸡鸣声让人安心。我向右拐了一次,朝着漆黑走了一段路,摸到土墙根处时,曹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手里瘦小的烛颤巍巍地摇。 我们提着烛火并排走,借着昏暗的冷风飘到关门外。关门在我们身后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现在死是最微小的事,活着才是最宏大的路。我领的饷银足够我的温饱,我有容身处,我凭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我能一直活着。 曹柱蜷着的身体缓慢地松开了,他衣服上裹满了尘土,像融化成了一盘散沙,极慢地停留在我砸死他的地方,不动了。只有风在吹动他土黄色的头发。

我向前跑。不停地跑,天蒙蒙亮,北风他推着我跑。他们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一概说我不知道。我鼻腔里的空气愈发冰冷,让我觉得舌头上仿佛都有了一层冰渣,但一划拉,干燥得很。后来有个女孩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刚想说我不知道,但我突然想到我不能这样了。我说我从南边来。我叫祝二。我来这里来生活。

-一个初冬的触动的时刻-

我在木像前蹲下,木像脚下的笼着烟雾。外面在下雨,特别安静。没有下雨的日子,我总觉得十分不安。我左手中指的石环磕碰到右手的石环,好像木像点了下头,“当”的一声。我在木像下待了很久,出去时在帐外看到了祝二。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羊崽,说是今天捡到的。羊崽子不会和母亲分开的。

我把这只羊从小养到大。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走了这么远遇到你们,来这里生活,是不寻常的了。我没有事情干。这里脚下踩的是泥土不是黄沙,我不习惯了。冬天太冷了。我们每日只饲养牲畜,在那蹩仄的地方猎物。我追野兔子的时候,兔子仓皇逃窜,我想起我跑来的样子。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干点对我们好的事,皇帝会嘉奖我的。我从没想过我能干这么大的事。我家乡的人,他们找到我了,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他们一个个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做。我怎能不做?我要回南方去。

他鼻下的胡须黑而密。

南边才是我的家。城里到处都是沙子。

我想跟他说:你回家。但他的刀子立马捅到我的身体里了,把我的话堵在心里,他永远听不到了。水滑过我的身体。我能听见它流过树根和枝叶的声音。水蛇,就像我是水蛇了。我在水里随水蔓延,沉浮里看着身下的我的家乡的土,我家乡的草,我的暗沉的血丝在水中伸长。我的伤口是僵硬的疼痛,它里头好似包着脏东西。我在这疼痛里突然想到,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祝二了,再也没机会和他说话了。这想法不知道从哪里来,我知道它一定有所根据。在死去的边缘我等了很久,皮肤在水中浸泡了许久,我好像变成水了。

-碎片-(我总怕自己做错事)

我害怕的事:我觉得我比别人知道的多。有时我因为一件事情而对一个人或一群人(所有人)灰心和绝望;我决定了今后我再也不做从前的我,只关心自己的利益。然而一分钟后,有人善意地对待我,或是我发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新的感情;我被新鲜的血液再次吸引了。这之间的感情的转变—灰色到晨曦的色彩,快速地闪过,令我杂乱。其实就是找不到固定的准则。其实就是我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对的。

我在想这些时,发现我一直在心里重复“我”这个字。我回过头去想我所思考的这一片段,只觉得我被我抱在我的怀里(此处也是),吞并了我一切错误。这是新的令人害怕的事。我须得常常站在我的旁边,看我做了什么。这会错过什么?这会错过作为我的感受。我特别,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情感和冲动。

- 最后一次-

      时间如水,一切如水,滑过我们。水包容一切。在水里声音都变了。在水上俯瞰一切,一切都是渺小的。

      我躺在草地上。哈斯木带我去看羊。我母亲为我做衣服。我父亲看到我会拥抱我。夜里我在祖母身旁入睡,鼻间萦绕着潮湿的木头和灰烬的味道,风里是漂浮的火点。我头发长了,我姐姐用刀从我的腰部将它斩断,然后给我编成粗壮的辫子,用打制的金属环给我绑起来。我捧起泥土,在我想要将脸埋进去时将它们扔回地上。

    老巫只能在一生中的三个时间给我们机会回去,这是假的。她能让我们回去无数次,她只是不想。

  我没有比我父亲更高明的计谋和勇气。风声里,我耳边永远是单调的声音。水来了。我祖母说。我小时候坐在她的怀里,她的手环抵着我的脸庞。她说,等你长大了,我们就都在水里了。祖母说过这话吗?我不记得了。我想到她时,她的脸是那个女人的脸,老巫。这里会变成一片湖,你一直都知道。水会吞没我们所有人,你都知道。战争的结果是一损俱损,你都知道。你太辛苦了。

祝二转身向前走去,水永远慢他一步。走到岸边时他转过身来眺望这平静的水面,只余水鸟的啸叫。水面上漂浮着一丛叶子。祝二一直向前走,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他想来时因为仓惶也许错过了。


- last

   

    祝二从未得到过我们的信任。他是个好人,但他是个外来人。我们哪知道他心里会想些什么。

    十五岁时我一想到他就十分焦急,我想我父亲杀两只羊,那天就不出去打猎了,我们都聚在一起吃肉,饮酒。我们没有发现他,雪花慢慢地铺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就停在半睁的时刻,冻僵了。

   


- 1

老巫:(擦木雕)北方有一片海。

彭蒙:(直视老巫的眼睛)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

老巫:你穿过树林往前走,就能发现海。

彭蒙:我害怕看见水,掉进水里我就喘不过气。这次我一看见水来我就跑。

老巫:你是跑不掉的。

彭蒙把烧焦的木头踢到一旁,抓起一把灰把残留的火灭了。他提起泥壶绕过帐子往林里走去。泥壶磕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泥片。这是好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他狠狠地一脚踢在一股裸露出地面的遒劲盘旋的树根上,灰屑和小叶飞起来飘到地上。他抬头,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树的枝叶向四周大肆伸张,空隙里充满了混沌的黄昏的天空。

老巫在盅里把种子捣烂成泥,她捣棒撞在盅底的声音沉稳,有节律。傍晚睡觉时寒冷,她给了我一件袍子 。我穿着这件缝补了灰雀子羽毛的袍子,坐在木像下。木像的手臂残缺地严重。她在我左右小臂上割破了两处,血液爬到我手心里;那种子泥就浸润在我的血里。血漏出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我常做梦,添柴时,抓虫时,有人和我说话。走过水边时往下看,有羊在水里奔跑。我跟着羊跑,有个女人朝我笑,递给我她怀里抱着的削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我摸到她的手,低头只看见粗糙的长着瘤的树皮。梦是时时刻刻都在的。

-(祝二)

那里的人像野兽。两只脚走路的野兽,他们握着火把把我围在中央。我以为要被他们分食了,他们把我绑到马背上驮回去。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记得这一群人把我推上马的景象。有个长着浓密胡须的男人却进来喂我吃肉喝酒。我喝的这里的第一口酒有浓郁的土味,落进肚子里辣得人暖和。喝完酒,他看着我时我就拿他当兄弟了。这里的人都住帐子,他们住在这儿是为了离我们近,好观望着我们。他们隶属于最北边那个地方。这个“小国”,在这里扎根的时间应该不短。这里冬季要下雪,人穿动物的皮毛抵御寒气。春来时,北边要派人运东西来。毛皮,木头,酒,一车一车地运,累死了许多的驼鹿。喂我酒的那个汉子,后来打猎时摔下马,头磕到石头。他们拿他就那地用石块埋了,拔了棵树苗栽过去;这苗应该就是碑了。我如今想起我离开的那年,细苗已经长成了两人合抱的大树,我只和他道了别。


- 2

   

    他们来得太突然了。我在削像呢,只感觉脚下在动。我听到帐外有许多双脚在跑,有好多人在哭,但大多数是吼声。我急切中要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时,那巫女把我喝住了,让我不要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起了风,外头的喧声愈来愈大。我惊恐,拿着手里的东西僵坐在原地不知道怎样是好。你进来的时候我着急问你外面是发生了什么呢,她就抓住我的脖子…

    彭蒙抬手捂在侧颈上。

    但我醒来的时候真是觉得睡了一个好觉。那天我砍的柴,比从前每天砍的要多得多。但我还是不知道当时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我记得那时有箭射穿了帐门。

   

- 3

   

    回去的时候顺道住进了村里。有对夫妇心好,让我和他们一起住着。我后来自己盖了间屋子,离他们不远,他们老了就照顾着他们,死了就给他们埋在屋前了,种了两棵树,就是现在屋前这两棵。舅舅边说边转头看窗外。

  我知道,那是我爹娘嘛。百康说。

    百康握住他的手,握住的是骨头和一层松皱的皮。舅舅把手放下,然后颤巍巍地把怀里一个绳结掏出来,举到眼前看了看,绳结上有一颗石子,钻了孔系在绳子上,他把它递给他,百康伸手握住了绳结。舅舅缓慢地躺下,缩进被子里,睁着他发黄浑浊的眼睛望着头顶,好半天才眨一下眼睛。

  百康坐在那里,等舅舅闭上眼睛睡着了,才走出屋子。他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木栏;王伯牵着一匹马和一头骡子,骡子屁股后面拉着辆板车。王伯的姐姐王婆婆端着饭菜要走进屋子里去,百康说舅舅已经睡着了,劳烦她再等几个时辰再进去看看他。

    他们骑上马和骡子,骡子摇摇摆摆地跟在马后面走。出了村子后又走了约莫一天,就到了邻村。他们在邻村喂了马,载了粮食。王伯调转骡头往回走时,百康说:“我再往前走走。舅舅一直说往北边走有村子呢。他年轻的时候在那儿住过。”王伯欲言又止。百康拉了一把缰绳,马小跑起来。他又向下一甩绳子,马便开始疾行。风把眼睛吹得眯起来,马蹄踏起滚滚黄沙。他一个馍馍吃了两天;在向北的那片旱地上奔驰了很久。他想着实在不行就不走了,回去;但总是到不了“不行”的那个时候。最后远远地,前面有树了。从能看见树的这个地方到那儿,百康走了近一天,在那片树林中行至开阔处,发现有一片水。他在水边勒马。

湖里有生长着树。有的树挨得近,生长时就连在一块儿了,像手搭手的人。

  百康下了马,挽起衣袖试着把脚伸进水里。水浅,才到小腿肚子。他踩着水,手扶着身边的树干,慢慢地往前蹚。提脚的时候水落下去,发出悦耳的清脆的声音;这水声在这静谧的地方显得尤为突出。

  他摸了七八棵树,水深了一点,没到膝盖上面了,树冠上有阳光细细地透进来。百康不敢再向深处走了。里面水更深,树更密,太阳一落下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抱着那树,转过身来,抬头看到马侧躺在栓着缰绳的树底下。他想那马定是太劳累了,林子里湿润凉爽,躺着休息一会儿,和人一样。但马不是常站立着睡觉?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马没有站起来,耳旁的风吹得脸颊有些冰冷,他忽的听到水落到水面的声音。他不敢回头看,当下就跑,来不及去细想那马了。跑起来才发觉脚底泥土的稀软,每迈一步都十分费劲。他后悔着来跑这么一趟时,脚踝被什么东西扣住了,一下没站稳向前扑在水里。百康立马从水里站起来拼命朝前奔。有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仰面掀翻在水面上。他一下子眼睛鼻腔嘴巴都进了水,挣扎着把脸浮出水面,模糊中一下看见头顶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百康飞快地站起来,趔趄了一下又坐回水里,他抠着树干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那女孩脸两旁垂着长长的细辫子,脸上有黑色的像树根一样的黑色的纹,从两颊蔓延到额头,她穿的衣袍不像平日里见的,深褐色,看着很厚实。她没有动,站在那里看着百康。百康背靠着树,一点一点往树后挪。“叮”,一声脆响,铃铛声在湖上的树间反弹回响,女人像鹰扑猎物一样朝他扑来,把他按进水里,紧紧地扼住他的脖子。百康死命挣扎,但她压在他的身上,双手仿佛有千钧力箍在颈间,吸不进去一口气。她的辫子和铁环扫在他的脸上,有时盖住他的眼睛。他有一阵子好像要浮起来,转而又落到地面上,和深切的窒息感对抗。他看着她冰冷的眼。她脸上的树根在生长,向四周攀爬,攀爬,向他伸展。他弥留之际鬼使神差地去抓那黑色的根,这时他和舅舅有一样的眼睛了。

    那女人把双手放开,用手去抓他的头发,摸他的脸和衣裳。她抓住他绑在里层的绳结。光从枝叶间隙里散射下来,绳结上那颗褐色的石块中透出一个个发亮的小圆孔,圆孔里渗出红色的粘稠的东西。

   

    - 4

        凉爽的东西舔舐我的手,游走到我的整个身体,一切污浊的混沌的东西,就都流出体外了。我低头看到一个发紫的脸。我脑中轰鸣,但有水从额头和脸颊不停地往下流,眼睛里也在向外冒水。我太悲伤了,我右手握着的黏糊糊的红色的种子,是这男孩的血。

        有种子,种在石头里。

        祝二:加茜说荔子在松软的地里就变得懒惰,每日只长一点,五年都长不成一株苗。

        阿朵(笑):那这么多的荔子是怎么生长出来的?我们这么采摘它,它怎么还没有消失?

       

        祝二:是你们的土地,不是适宜种子生长的。荔子在干贫的地里长得更快,它们不敢有怠意。在好地里长出来的荔子叶子软塌,不好吃;你们这儿的荔子好吃。把荔子种在更硬的地方呢?种在石头里,它生长出来,得变成什么样?

        它生长出来,变成我的样子。我身体里流着荔子的血。这是一个小伎俩。

       

彭蒙(看着老巫的盅):荔子有什么用?

老巫(捣着种子):汁水进了身体里,长成荔子树,树长高了碰到天,你和天说你想干什么,天就照你说的做。你见到天了,天就会帮你。

       

    我不在意天上的东西,我只在意地上有什么。天对我来说只是一片空白,而地上充斥着的东西我一生也看不完。现在我闭上眼睛,风停了。我看见四周一片苍白,我想:让这孩子活过来吧。

树摇了三下。我睁开眼睛。

男孩的脸庞不是无生气的颜色了,他的脸在慢慢泛出血色,我就把那个绳结洗干净,塞进他的手里。


我向湖深处走去。深处的树是巨物,粗壮的枝和茂密的叶把头顶塞得不留一丝缝隙,我潜进水里。这就是第三次溯洄,湖水淹没了我,我成了怪物。


彭蒙:第二次你怎么做的?


阿朵:第二次我先是好好看了每个人的脸。


加茜是我喜欢的妹妹。她会做很多事情。她头发不多,短短地落在肩头。我喜欢看加茜奔跑,她跑得很快,我们从来追不上她。她特别喜欢笑,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躺在草地上。哈斯木是我喜欢的朋友,但十五岁后我们就不常说话了。他声音变得粗犷了,脸上也长了毛发,变得更强壮了。奇格图很高大,长脸前掉了几绺弯曲的头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两侧的精瘦肌肉挤出一个凹陷。他射箭的本领一天天越来越扎实,在每一次普通的练习里逐渐成熟可靠。他背着弓箭融入打猎的队伍里。乌兰把熏好的肉挂在我们的竹架上,有鹰来啄,她就用竹竿把它赶走。她牵着小乌吉,下过雨后的泥土上小小的脚印向前延伸,一会儿就被别的泥印遮盖了。巴扎尔喝酒的时候,沫子挂在他的胡须上,他和哈齐喝多了在火堆旁打成一团,第二天醒了发现牙掉了三四颗。彭蒙叽里呱啦地说南方人的话,然后慢慢开始说我们的话。他把碗递给哦说:“喝酒。’‘我对着他笑,端过来喝了。我们有天突然走进林子里。我说就往里走一点。但往前走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喊停。我们没有转弯,没有在树上刻记号。(树都是活的)


阿朵:我害怕见到祝二,我觉得恶心。遇到他的那天我和他们骑马一起去打猎。我那时已经很会射箭了。在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的有一处,离打猎的地方还要有一段距离,他们说在那儿捡到他的。我下马走了一段路,雪积起来了,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想了一会儿就往回走,但应该是偏了方向,找不到马了,突然间就看到他趴在那里。他晕过去了,我把他翻过来一看,就是祝二。我看了他一会儿,赶紧跑到旁边搬了块石头,对着他的头使劲儿往下砸。然后就听见父亲在叫我的名字了,雪下的越来越密,晚归是有危险的。

我长大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越来越有力量。这力量来自于阳光,风,亲人和朋友,还有我每日里扎扎实实在做的事——我练习射箭;我的这项本领越来越好,至少我能感觉到每隔一段时间它有所精进。拉弓,放弓,箭飞出去,就像我也一头飞向远方。除了冬季,我几乎每天都去那个看得见树林的土坡上坐一会儿。有时我清晰地想起祝二来,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人,背井离乡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的心永远是飘的,他自己也无法让自己的心安定。其实他可以常常想起他的家乡,同时安安稳稳地和我们一起生活,但他没有。我现在细想,觉得应该是他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生长的熟悉的地方,往常的一切熟悉的事物的记忆都随着时间淡化了。在这里他很独特(外乡人),慢慢地使他心中也产生了自己能干一番大事的想法。我不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他没有对我讲过他的以前。他一受教唆就猛地动摇了,帮着邻部的生人来袭占我们部。他说他们从南方来的,是家乡人,他被骗了。他内里还是年轻的,同时又太过自私。一个自私的人,反过来为了满足自己,伤害对他好的人。但他本质是可怜的。他总是不相信自己就算不干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也会有人喜欢他的。


老巫说,你更可怜,他让你没有了家,你却可怜他。你这样做不是更可悲?

我这三次回去,发现就算没有祝二,领部也会来吞并我的部落,这是为什么?

老巫:这是天意。顺应天意。

我反驳她,说这是“人意”。人真是复杂的动物,人又是单纯的动物,因为人有浓烈的感情。想扩张占有的贪婪是一直存在的,不会削减。我们都有本性的,不管怎么更改压制,本性总会残留。我回去的时候,就遵循着我的本性。我觉得能控制自己的本性,慢慢生活下去的人也是厉害的人。她得和自己做斗争,最后必须做出个抉择来。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承担伪装带来的责任。我想我来找你,我许愿我能回到过去,不是为了我家人,我都有些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我是为了我自己,有一点我和祝二一样。这是我现在才想明白的,我们都是自私的人。


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我祖母的祖母的样子。祖母跟我讲,她的祖母十分勇武。她看见野兽时,心里不会浮现丝毫的恐惧。她会变成另一头野兽,和它们搏杀。我想不出她们厮杀的样子,只能想象到她站在野兽前约莫是有冷静而凶狠的眼神。我学着她的样子。我家沦陷时,那些外人少言寡语,冷冰冰地盯着我,他们手里的刀刀面上有一层暗沉的血渍。刀把一转,阳光闪进眼睛里,也成了一把刀。在飞扬的泥水里我听到湖水碰撞的声音。羊在咆哮,从前被我们杀掉的羊群涌来了,它们撞倒一棵棵树,吞没这里的所有人,我们被羊踩在脚下。羊群化成水,成为埋葬我们的坟墓,每棵树,都是一个人。

-一个我们回避的秘密

阿朵把右眼的眼罩摘下来,右眼刀眉骨处有四道深浅不一的抓痕,最深的那一道从右眼中心穿过,使眼球裂开了。她的右眼无神,死气沉沉地泛着灰白。

老巫:你回去见到你父亲母亲,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阿朵:我不记得了。都是一些小事。父亲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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