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哥二十五岁,我家才真正住上青砖红瓦房,之前,九口人一直挤在三间草房子里。
前几年拜读曹文轩的小说,觉得他笔下的草房子不如我家的简陋 ,因为他父亲是小学校长,这样的家庭在农村属于上首。
而我的父母,地地道道的泥腿子,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最普通最卑微的农民。
打我记事开始,依靠煤油灯照明的年代,我家的草房子,用柴笆、竹篾和土坯混合糊墙,木板做窗户,木头搭建屋梁,芦苇席子和柴草覆盖房顶。
这样的房子,冬天特别冷,如同置身冰窖,冻得一家老小脸颊、耳朵和双手溃烂红肿,不能猝睹。
夏天特别热,好像密封的蒸笼,蒸得大人小孩满头的疖子和疙瘩,痒到抓心,脓血抓破之后淌得没头没脸。
大多数临河而住,壁虎和田螺时常顺着柴笆棱子往上爬,青花小蛇和油皮老蛇也不甘水里的寂寞,游上岸,盘踞到土墙的犄角旮旯,冷不丁伸出头,胆小的,吓得一声尖叫;胆大的,镇定自若地用小竹棍挑起来,用力甩到河里,或者赤膊上阵,直接用手抓住,嘻戏一番。
最讨厌神出鬼没的老鼠,整天窜上窜下,专干偷吃扒拿之事,有时还胆大妄为,叽叽喳喳,搅得草房子不得安宁。
草房子最尴尬的地方,就是到了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有时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全是水,坐起来一看,滴滴答答的雨正从屋顶落下,打湿被子一大片。
母亲连忙起床,把我们连人带被子推到床角,然后拿来瓷盆木桶,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我们像簸萁颠黄豆一样挤在一起,但照样呼呼大睡。
还有就是大风呼呼的日子,外面刮大风,家里刮小风,风在篱笆的缝隙间呼哧呼哧地穿越,推得草房子咯吱咯吱地响,似乎要把草房子变成风浪中一只颠簸的小船。
长大后,读辛弃疾的《清平乐》,“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这几句好像为我家草房子量身打造。
幼小的我,蜷缩在小小的角落,听着屋外大风一阵呜过来一阵呜过去,忍不住会想,草房子会不会飞起来,如同一棵树被风连根拔起?
风雨特别肆虐的夜晚,母亲担心草房子会坍塌下来,砸伤一家老小,就吆喝着父亲、哥哥起来,用竹竿木棍给草房子四周加固。
父亲和哥哥贪睡,起初不愿搭理母亲,认为她小题大做,实在备不住母亲大呼小叫,这才揉着眼睛起床,骂骂咧咧地走进风雨之中。
有一次,黑暗中二哥被铁钉戳穿脚板,铁钉拔出后,血流如注。
父亲骂天骂地骂风雨,有气无处撒,就伸出手,扇了母亲一耳光。
母亲一向不理会父亲的爆脾气,似乎自己的委屈从来不值一提,只连忙找来棉花布条给二哥包住脚,可是,二哥的脚依然血流不止,不找医生不行,于是,父亲背起二哥,母亲在后面扶着他,一起光着脚走进风雨之中,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
天黑路滑,风雨又糊住脸,看不清楚脚下的路,经过一座木桥的时候,母亲滑落小沟,她哪有时间顾及身上的疼痛,迅速地爬上来,一瘸一拐地追赶前面的父亲和哥哥。
住草房子,最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就是火灾,一旦烧起来,基本没得救。
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母亲总会习惯性地把锅膛旁边的柴火清扫干净,再往锅膛里浇水,熄灭有可能兴风作浪的剩余火星,即便后来住进青砖红瓦房,母亲仍然保持这样的习惯,因为被火灾吓怕了。
有时睡梦中,窗外风吹树摇虫叫,母亲也会突然惊醒,以为是噼啦啪啦着火的声音,即刻披衣起床,拎着马灯去锅屋前后查看。
百密一疏,一个香烟头就可能引发一场火灾,一家草房子着火,就可能危及到一条墩子,乃至于整个村庄的住户,因为,家家户户草房子和柴堆紧密相连,除非隔开大河小沟。
母亲一生无数次被火灾惊吓,烧掉一条墩子的大火就有八场,最可悲的,要数那个“连一只筷子也没有抢救出来”的夜晚,母亲在世时,对这些惊吓记忆犹新。
一个人倘若一生经历一次火灾,也会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无数次亲眼看见草房子灰飞烟灭的母亲,内心有着怎样的悲摧和疼痛,可以知道的是,体单力薄的母亲在哭天哭地之后,选择默默地隐忍,然后和父亲一起肩并肩,一次次衔泥筑巢,搭建起虽然简陋却可以遮蔽我们的草房子。
除了咬紧牙关默默地往前走,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