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前几年,脑子一直清楚,对人情往来和节日的风俗习惯,拎得格外清楚。
我回家跟母亲谈闲拉呱,有时故意问她久远的事情,我家承别人的情,或者她帮助过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家过去到现在,草房子失了几次大火、砌了几次新瓦房、大哥二哥结婚的场景,母亲都说得出主要细节。
从父亲到最小的重孙女,一家二十几口的生日和属相,都装在母亲头脑里。
我几次跟哥哥姐姐开玩笑,说母亲是家里的“百科全书”,有不清楚的事情就问母亲。
母亲除了哮喘病,眼睛不花,可以缝衣服上的扣子,耳朵也不聋,外面说话,声音再小她也听见。
有时候,我倒情愿母亲不要活得这么清醒,脑子糊涂一些,心思混沌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被人嫌弃的尴尬。
母亲明明知道儿子家里的事,早就轮不到她过问,可她偏偏忍不住要插嘴,就是所谓的好管闲事,毫无例外的,她被儿子媳妇训斥。
另外,老大说她偏心老二,老二说她偏心老大,她成了两家人之间的夹心板,谁都可以朝她发火,因为朝父母发火不负任何代价,没有任何损失,因为母亲,不辩驳,不还嘴,只是默默承受。
母亲常常跟我嘀咕:瞎扯蛮(折腾),人老不中用,不中用的人还算个什么人?哪个还把混吃等死的人当个人?
母亲正是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透透的,所以,她特别看淡生死,她常说,活到这么大年纪,哪天走都够本。
我只有劝母亲,不要把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哥二哥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心眼不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再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母亲总是长长的叹息一声,唉,活到瘫在床上,尿屎不能自己动,还有什么意思?活成儿女的累赘,狗看了都嫌弃,清清爽爽地走了,反而是福气。
正因为母亲太通透,所以,她只能把情绪压在心里,说出来怕引起矛盾,怕被邻居发笑,也是因为她太清醒,所以一遇事情,她考虑最多的还是不要作踏(连累)儿女。
前年十月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外地出差,大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后背疼,膏药贴了,也吃药六七天了,没有明显效果。
我撂下电话,即刻去车站打票回乡下。
车上,我打电话到家里,母亲接的电话,她在呻吟,叫我不要回来,好好上班。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疼痛出大声音。
我又打电话给二哥,即刻送母亲去医院。
下晚时分,我到了乡医院,母亲正在吊水,二哥正在给她敲打后背,我替换下二哥。
母亲疼得坐立不安,身上冒汗,还责备我不应该回来,耽误了工作,会被领导批评。
我一面给她敲背,一面偷偷地掉眼泪。
长到五十岁,这么多年,独自在外打拼,经历过无数的风雨,包括儿子小时候经常生病,我不轻易掉一滴眼泪,但是在父母面前,我常常没出息。
我调整好情绪,才笑着安慰母亲,我要带她去市一院,大医院药到病除。
母亲哼哼唧唧地说,不要去医院,小毛病死不了,再说我都89岁了,也能死了。
我跟她保证,不要哥哥们花钱,我来掏。
我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住在儿子家里已经是多余,再要儿子花钱,更觉得过意不去。
我骗母亲,我有医保卡,上面的钱很多,不用白不用,母亲不知道医保卡实名制看病。
她说我的钱也是钱,不去就是不去。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三哥,母亲急得满脸皱纹都堆到眉头上,用手指着我:哪个叫你告诉小三子的?他在那么的地方上班,千万不叫他嘎来 ,也不要告诉大丫,她一着急,晚上就能摸嘎来(回家)。
我告诉母亲,倘若她不去一院,三哥和姐姐就会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母亲去了市一院。
一系列的检查后,仍无法确诊后背疼痛的原因。
后来又找了两个专家,按照神经痛和隐形蛇胆疮来治疗。
果然,下午回马荡的车上,后背贴上膏药,口腹了药品的母亲,疼通缓解了一些。
第三天,母亲的后背才冒出了水泡,因为对症下药,症状一天一天消失。
母亲的精神慢慢好转,又能在门前屋后转悠了。
我心情大好,以为母亲越过这个坎,再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