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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旧村改造的事,我选择在周五夜间,冒着初冬的凉意乘高铁赶回老家,帮着独自在家的年迈母亲尽快把老屋里的旧物件归置处理好。我是家中的老二,哥哥和弟弟也都在外地工作,他们不方便请假,收拾的事落在我身上。
到达老家已是周六早上四点多,担心搅扰母亲清梦,我直接去了空置的老屋。老屋显然已被打扫过,没有预料中的四壁蒙尘。我想象七十多的母亲,登高爬低清扫的样子,一时没有了倦意。房子还保留着原来的格局:里面供家人居住,外面是小卖部的柜台。用自己家住房开小卖铺是母亲的主意。她看中老屋临着村主干道,又在村子中心。小卖部做起来了,生意确实如她想的那样,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从我记事起,在法院工作的父亲,频繁外出公干,鲜少在家。母亲忙活着小卖部的生意,照顾我们哥仨的衣食起居。
我原来住过的房间基本还保持着老样子。书桌上、书柜里,还摆着学生时期的课本、作业本,整整齐齐的,仿佛在等待学子归来翻阅。我盯着它们看,手指慢慢在一本本书上轻轻划过,那段和青春相关的岁月随着手指移动越来越清晰地拉回我眼前。
在右手边的书桌抽屉里,我发现了那本笔记本。32开,枣红色硬皮。那是初中毕业时,我同桌送给我的分别小礼物。扉页上还有他粗犷的题字“祝你到新的学习环境还是永远的NO.1”。 NO.1,我没有做到。虽然我考上了一所顶尖大学。但在大学里,我没有像中学一样为成绩而努力。毕业后,我进了央企,作为技术人员,虽说是带头人,50多岁,也算是干到头了。倒是我这没考上大学的同桌,参军,提干,后来转了业,每天活力十足如同小马达。前些天还给我微信聊天,邀着过年回老家时务必一起聚聚。这个笔记本就是我们友情的纪念。在我的高中时代,它是我学习之余信手涂鸦,身心放松的地方。
翻开第一页,是一段诗一样的文字:
午休,我睡得并不安稳
时醒时梦
仿佛还是个孩子
一个人在树林里走来走去
一只蜜蜂“嗡嗡嗡”追着我
我想跟它说话
它振着翅子只是在我眼前绕来绕去
这是高一期中考试前写的一段话,那时我住校,每周六休息一天。学习课业挺重,午饭后困了就趴在课桌上休息会儿。
继续翻页,我看到这段话:
天上掉下来一个美丽女孩文字后面有无数个感叹号,还配有一幅简单钢笔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难道你是上天送来的天使吗
只是
天使到了人间注定会经受磨难
是惠子呀!我一下想起了见到她时那个冬雪傍晚。
其实,我只见过她那一面,关于她的消息更多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那些消息藏在记忆中,像暗夜里的星星,总在沉静下来观望时才看到它们的闪耀。
九零年时,我家小卖铺的生意正红火。也许是母亲的好口碑,也许是因为我家经济尚可,那年冬天,一女婴和我家产生关联。当时,我作为家里的老二,已经十几岁了,母亲46岁。
赶上周六,我照例在家,坐在小卖部柜台里面悠闲地看着闲书。傍晚时分,冷风吹得紧,小卖部虚掩了店门。屋里炭火炉烧得正旺,母亲和来买东西的梁婶坐火炉边聊天。梁婶的丈夫是村干部,村委有啥需要常差遣梁婶来小卖部买。一来二去,母亲和梁婶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姊妹。隐隐约约地,有婴儿啼哭声传进来,我停止了看书,抬起头来静听。母亲显然也听到了,问梁婶:“他婶,你听到没?门口像是有婴孩哭呀?”
在屋门外,一红色棉襁褓很显眼地躺在小卖部门口地上。哭声就从那里传来。母亲掀开襁褓一角,里面的婴儿止住了哭声,循着光线,瞪着乌黑的眸子望向我们。
四周没有人,母亲念叨着“谁家的孩子,这是?大冷天的。”一边把孩子抱进屋。我们打量着女婴,白净健康,很是好看。
“这指定是人家生了不想要,觉得你家有三个男娃,没有女娃,想送给你养。”梁婶笑着向母亲分析。
母亲为难地摇了摇头:“年纪太大了,再养个孩子,有心无力呀!”
梁婶用商量的口气问:“大嫂子,你要不想养这女娃的话,我娘家妹妹两口子不能生养,正好没有孩子,不如抱给她家去养吧?”
“人家没有孩子,指定会疼这娃呀。”母亲这样想着,抱着女婴,逗她,“美妞,给你找个新家,你可要乖乖地呀。”女娃被粱婶抱走时,母亲从钱屉里取出二百块钱,放进女婴襁褓里,说:“见到孩子就是缘分,我的一点心意。”
隔了几天,我从学校回家。听到母亲念叨:“这事是不是做错了,感觉梁婶妹夫好像不是那么聪明呀。”原来,梁婶陪着妹夫专程来感谢母亲,因为母亲,他们有了个女孩子。妹夫是位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提着一篮子鸡蛋,定定地看着母亲,话也不怎么会说。等人走后,母亲开始不踏实了。
“人家已经收养了,饿不着她,你就放心吧。”我安慰着母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女婴的身世被知情者扒了出来。原来女婴的母亲在丈夫犯事,关进监狱后,和别的男人有染生了这个孩子。两个人都没有结婚的打算,不想留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他们打听到我家情况,偷偷把孩子放到我家门口,希望孩子被我家收养。
了解到孩子来历后,母亲反而释怀了:“唉,跟着梁婶的妹妹,苦点难点,也好过跟着亲生母亲处在那么尴尬的处境吧。”
后来,听到梁婶和母亲提起女孩有了名字叫小惠。小惠会跑了。小惠会说话了。每件事都让两个人语气中充满喜悦。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女孩再稍微长大些后。小惠隐约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她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是粱婶夫妇,认定粱婶夫妇为了个人前途放弃了超生的自己,内心别着劲,从不和粱婶夫妇说话。
粱婶曾在小卖部里向我母亲提起这事:“那孩子精着呢,上学了,学习也好得很,就是一直记恨我这个大姨。记恨就记恨吧。她以为我是她亲妈,心里恼着我。可我这不是亲妈的亲妈还能疼她们一家,爱她们一家,总比让她知道真相好呀。”
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就再没留意过关于惠子的消息。算算她现在也该30多了吧,会怎么样了呢?我拿着笔记本沉思。有脚步声,透过窗,看到母亲正抄拢着两只手蹒跚走来。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我探出头去喊。
“计算着你该到了,没见你人,一猜应该就是直接来这里了。”母亲一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一布包裹,放到桌上打开:“带了饭过来,蒸的包子,还有煮的粥,快趁热吃。”
“早知你起这么早我就直接回家了,那多熨帖。”我咬了口包子,嘴里含混不清地撒着娇。
我脑子里还停留在刚才因笔记本引起的思绪里。问母亲:“刚才翻笔记本,想起那年在雪地里捡的女孩,叫惠子的,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惠子呀。”母亲脸上一下漾起了笑意:“前些天还来你粱婶家走动呢,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在南京工作,很好呀。”
“和粱婶不记仇了吗?”我挺八卦地问了一句。
“惠子也不是不懂事,她养父母能力上差点事,这么多年,粱婶帮助了她家多少呀。惠子能一路上学,上大学,方方面面,你粱婶家都全力扶持。现在惠子和这姨妈,亲着呢。
“前两年,惠子的养父去世了,她接了养母跟她一起生活。前些天回来时还希望粱婶两口子也跟她过去一起住呢。能有这结果,好啊!”
我连连点头,欣慰这美好的结局。想到母亲一直借口老家有朋友而不肯去城市跟我们一起生活的事,就略带责备地问:“粱婶要是去惠子那里,等于你的闺蜜飞走了,那你总可以去跟我们一起过吧?爸爸在时还好,这好几年了,就你一个人住在老家,我们有多不放心,你知道吗?”
母亲连着摆手:“就说现在农村改造,大家伙都住进楼房,干净是干净了,可不习惯呀,不如原来方便。好在有这些老朋友,老街坊,还热闹。去你们那里,连个朋友都没有,更不适应,住几天还行。你粱婶也不会去惠子那里长住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说:“那就等我,等你儿子,回老家来陪你。再过几年,我也退休了。”嘴上这么说,想想有妻有子,实现这说法的机会也是渺茫,眼眶里一下涌上了雾气。
老房子中物什清理完毕,我站在屋前,打量着:下次回来,老屋应该就不见了吧。不同角度的几个镜头,算是留下了我和老屋在一起的最后样子。
母亲送行到马路,依然拉着我的手,一件事一件事问询叮嘱着。“到这里吧,妈,你回去吧,我走了。”我看看时间,准备抓紧去高铁站。手却被母亲攥得更紧,同时听到母亲示意我:“你粱婶来了,打个招呼再走吧。”
粱婶已在我们面前停下电动三轮车,惊喜地向我问东问西。三轮车车斗里,有两个大纸箱。粱婶说:“都是些土特产,孩子们爱吃,想着给他们邮寄些去。”说着,不顾我们劝阻,开箱分一些出来,塞进我随身背的背包里。
我向她们俩挥手告别,走出一段路,回头,看到她们仍站在那里聊着。我忍不住想,家乡的时间因为饱含了情感,所以才放慢了节奏吧。
列车上人员不算多。我撑开小桌板,拉开背包的一侧拉链,拿出了笔和那本枣红色硬皮的笔记本,翻到后面的空白页。开始书写:
2023年11月14日,晴
回乡
找到了宝贝
也发现
自己就是一棵根系深扎在故乡的树宝宝
总在和故乡母亲联结最近的地方
最能畅快舒坦地吮吸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