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之梦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幅画里,偏偏这幅画是活的,而非静止的。她的面前整个色调都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天,太阳仿佛就在前方,只不过被一层雾笼罩着,她看不清。她的左边像是一片大海,不同的是海面也是灰色的,海水时而平静时而又有浪花翻滚,右面是一片比左边的海水颜色稍微暗淡一些的土地,上面有着喧闹熙攘的人群,然而那声音对她来说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不真实,像是在梦里。整幅画面唯独脚下的荆棘丛有着一抹颜色,亮的部分偏暗紫色,暗的部分是一种很浓重的墨绿色。荆棘丛缠绕着她,令她举步维艰。她拼命挣脱,一步一步想去靠近前方的一条小道,这条道把海水和土地划分开来,泾渭分明。她站在荆棘丛里看向两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她知道她必须挪动脚步,不然那一条条墨绿色会把她吞噬,但她犹豫不决。脚下的枝条已经扎进她的血肉之中,她每挪动一步,腿就火辣辣地生疼......
醒来发现窗外的阳光甚好,窗帘在海风的轻拂下荡来荡去,她盯着,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韵律。她刚刚又睡着了,近来她总是觉得疲累,思绪浮浮沉沉,身体的某一处仿佛正在颓败,继而枯萎。
她起身把窗帘拉开,窗外的海水静谧,在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几朵闲散的云彩懒洋洋地挂在天上。金黄色的沙滩上有一些嬉闹的孩童,和三三两两的大人。她的心情在这种慵懒的氛围里轻松许多。
疫情终归是影响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她想,往常就算是淡季,这个小岛上的人也不至于这么稀疏。然而她喜欢这种稀疏,她早就厌倦了人群,厌倦了那种忙碌喧闹的氛围。她喜欢这座小岛,往常工作不忙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前来消遣,在这儿,她体会到一种久违的闲适,让她忘掉一切焦虑不安又毫无长进的失败人生。她在这儿感觉时间是缓慢的,生活节奏被停滞搁浅,她偷得一段时光,来喘息片刻。
她喝几口水,在窗边的懒人沙发上一瘫,想把梦中的“灰”统统抖落。打开微信读书,随意翻着,却放任思绪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遨游。
她不知道自己对什么不满意,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满意一样。她前三十年的人生就如一幅黑白的素描画,还是被画坏的那种。教她画画的老师说,一幅画中要有光和影,影的部分暗下去,才能衬托亮的部分亮起来。她懂老师的意思,然而她性格中的温吞和犹疑总会让画面暗的部分下不去手,而亮的部分又亮不起来,徒留一片灰蒙蒙的空间。她的人生也如她的画一样,没有色彩,甚至没有黑白。她从未陷入过糟糕的黑暗里,可也从未见过最灿烂的艳阳。她的生活无波无澜,像一滩死水。老师说画画是很主观的东西。她想她能理解,然而看她自己的画,她感受到的是小心翼翼中规中矩和从不敢逾越半分的谨慎。
或许她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对她而言是种负累,她自小便懂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被神眷顾的孩子,也不是父母的希望与期待。她怀着感恩的心,在姐姐妹妹弟弟中尽量活成一个透明人,不添乱,不任性,懂事又自觉,对于成年人给与的一切照单全收,对该得而未得的不抱怨。乡亲们称赞她懂事,省心;老师的评语里写的是勤奋,刻苦;同学录里,连最亲近的同桌留下的也只是“以后常联系”之类的只言片语,再加一些画的花里胡哨的“一帆风顺”“友谊天长地久”等敷衍了事的东西。然而更让她觉得失败的是,在“勤奋,刻苦”后,她的成绩依然只在十多名徘徊,这令她泄气。她本本分分的学习,小心谨慎的生活,蜷缩在自己的保护壳里,接受着成人要求的一切,不和“坏”孩子接触,不看无关的课外书,不逃课早恋,就连洗完头发也不敢在教室里披散下来。她害怕被关注,害怕她对于别人来说没有用,害怕一切贬义词会和她相连。
她的世界笼罩在政治正确中,然而谁能告诉她,她现在的无力,撕扯,逃离和想与世界割裂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为什么现在的她这么想把自己人生灰蒙蒙的素描画添加上一抹血红的色彩?
窗外的太阳开始向西偏移,海边的人渐渐多起来。手机的震动拉回她的思绪,是丈夫发来的微信。
“你那边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都挺好的,别担心”。她回。
“嗯,工作别太累了,早点回来”。
“好”。
对,她差点忘记她还有个丈夫。女人一旦结婚,那么全世界都会默认她所有的情绪起伏都和身边的那个男人有关。其实不是的,起码她不是,嗯,不全是。
她的丈夫也是她政治正确的结果,只要一个女人想结婚,就必然会碰到那个配合她的人,她丈夫就是那个人。她对那个人谈不上喜不喜欢,但不讨厌。他们的生活四平八稳,没有狗血的出轨背叛,也不存在什么难以逾越的难关,就是最普普通通的一对夫妻,每天重复着上一天的日子,彼此都在与生活搏斗的过程中,消耗掉了大部分的热情。
只是她丈夫是那个更幸福的人,迟钝肤浅的人总是会更幸福。她羡慕他,却也不想成为他。他压根不知道她瞒着他,在海边的小岛上挣扎自救。
她不想承认她也是那个被疫情改变的人,当老板用一脸歉疚的表情向她诉说公司难处的时候,她恨不得主动说我理解,我懂,我自己辞职。她确实理解,她理解如果她是老板,自己也是那个最先被放弃掉的人。只是理解不代表不难过,也不代表她内心不会存有一丝的侥幸,妄想用为公司服务多年的情谊来弥补自己是可以被随意替代的现实。然而现实便是现实,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她被辞退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是接受还是回避,只是她对丈夫说公司安排她出差几天,便打包行李逃到这个岛上,逃到能让她安心一些的壳里,畏缩着现实,拒绝承认她狼狈不堪的灰色人生。
她像一尾搁浅在水坑里的鱼,无视近在隔壁的大海,拼命在坑里下钻去追逐着仅有的水源,却不知漩涡越陷越深,等水枯竭,她早已跳不出那个自己亲手挖的坑。
她想问下丈夫,失去她会不会难过,然而还是作罢。她早已失去发出声音的能力,那种能力在她一次次被忽视中渐渐退化,消失。如今的她,宁愿蜷缩着,自己抱自己取暖,直到自己的身体也冷了下去。
她又钻进自己的画里,腿上被荆棘刺出的血已经凝固,暗红的血污在雪白的腿上份外刺眼,让她想起已经枯萎凋谢的玫瑰花瓣。远处的雾气减退几分,灰蒙蒙的太阳终于有了方向。左边的灰色海水沸腾起来,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能力,奔腾叫嚣着想要把她眼前的小路吞没,然后再去吞没右边的土地。土地上的人群不见了,只是嬉闹的声音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像苍蝇嗡嗡的声音一样挥之不去。她抬脚,发现竟然意外的轻松,荆棘丛为她自动让路,她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的大海,而海面随着她的移动渐渐变为蓝色,从一个点到一个面,然后蔓延到整片海洋,湛蓝湛蓝的,幽暗深邃。她知道大海在向她召唤,海水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她站在海里,任海水轻轻洗去她腿上的血污,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
醒来后她的心情意外的好,感觉到了久违的舒适和轻松。窗外太阳西沉,晚霞漫天,浪花此起彼伏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她决定出去走走。
夕阳格外温柔,初春的海风带着湿咸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感觉有点冷,但体内突然涌动起来,血液跟着海浪沸腾。海滩上的嬉闹声小了下去,大家仿佛都在静静享受这一刻海天一色的壮景。真奇妙啊,大家来这儿是逃避生活呢,还是真的来感受大自然?她突然有点好奇。然而很快,这份好奇心便又暗淡下去。她总是提起一点兴致,随后却又消失的无影踪。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某种能力,这种能力在她大学毕业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后便消磨殆尽。在她接触到一个更盛大更热闹但也更残酷更阴暗的世界后,她原本狭小逼仄的世界观被一次次摧毁,崩塌,她才懂得原来所谓的政治正确并不能换来一个更美好的人生。
随后,她的人生整个倾斜起来。一切的事情在她眼里都变成无意义的累赘。她开始把悲天悯人的同理心抛之脑后,强迫自己变得坚硬起来。秩序,规则,法律,变成她世界里的真理,理性思维把她与生俱来的感性逼到一处小角落里。她学会用脑子来思考每件事的得失利弊,然后把真实的自我压制到不能动弹。她佯装成一个强大的成年人,去直面生活中的腥风血雨,直到......她以为会直到老去,死去。然而,失去工作这一小小的波折竟让她屁滚尿流地想向生活缴械投降。或许她早就想投降了,否则她怎么会感到那么累,那么累......
她想,她被困在了一个坚硬的壳里。
她裹紧衣服,沿着海岸线向西走去,缓缓下沉的落日在召唤她,她感受到一丝自由的味道。
她忘记在哪看到过一句话,“愧疚是最大的负能量,任性是最被低估的美德”。她曾被这句话深深震撼,原来她是不需要对父母表示愧疚的,她不是那个被期待的孩子,但也不是她能决定要成为谁的孩子的,养大她是父母的责任,而不是她的亏欠。她纵然不是被神眷顾的人,但任性也是她的权利,而且任性是美德,竟然是美德!她第一次有了被治愈的感觉。
她以为她能好起来,能和生活斗个势均力敌。然而生活的荒诞之处在于,它不按常理出牌。当你长到一定的年龄,身边所有人都会化身为指点你生活的人,她在催婚催育催买房买车的声音中,终于掉了队,她发现自己压根过不了那种政治正确的人生。钱不是她努力就能轻松获得的,房子也不是她开开口就能承担了的。奇怪的是,长大后父母突然又对她有了期待,然而,她再也满足不了这种期待,她喘不过气。
她渴望自由,一种毫无代价的自由,不被期待的自由,任性的自由。
她漫无目的地朝西走着,天渐渐沉了下来。偏僻的沙滩上再没有玩耍拍照的人,她站定,望向大海,一个人和一片海在进行无声的告白。浪花声把她的心跳声吞没,波涛翻滚着汹涌而来,海风带着水汽拍打她的脸,她变得兴奋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咸咸的湿气吸进肺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内心在颤栗。她竟然产生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置身于汹涌的大海,包容万物的大海,自由的大海。她望着远方血红色的海面,内心开始沸腾,血液开始流动,脚步不受控制,像她梦里那样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海水打湿她的鞋子,裤子,她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向上蔓延,越冷越令她亢奋,她心底雀跃的声音升腾怒吼。血红色的夕阳在前方指引着道路,汹涌的海浪在为她的毁灭歌唱。她亲手把她人生灰色的素描画添加了一抹红色,她觉得很圆满。
从此,她自由了。
一只手毁灭了这一切,他不知何时出现的,拉住了她,询问她没事吧。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精神还处于恍惚中,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等大脑反应过来后,第一感觉就是冷,好冷啊,她喃喃自语。他没有过多询问,把她送去酒店,只吩咐让她好好睡一觉就离开了。
冷,她还是感觉刺骨的寒冷。等她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海里,不过此时的海面是浅蓝色的,温柔又平静,太阳不知何时把浓雾驱赶开来,散发着和煦的光。荆棘丛里鲜花盛开,红的,粉的,紫的,黄的......她突然反应过来,一切竟然有了色彩。她回头望去,土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黄色的光,看起来坚实又厚重,甘愿默默承载着所有的生命。她仿佛看到那黄色的土地在朝她招手,这一次她竟然有一股冲动,要把脚踩在地面上。
从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竟然差点在梦里死去。伸伸懒腰,有种劫后重生的轻松感。她想,她该去面对自己本该面对的一切。或许,现实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可怕,或许,她身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空无一人,或许,她该试着去表达,去和解,去依赖。她突然意识到,她不需要只靠自己强撑的。
她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叮叮地声音纷沓而至,全是来自丈夫的微信。正当她想一条条查看回复的时候,电话打了进来,她接起,里面传来丈夫着急疲累的声音。一瞬间她眼泪差点溢出,原来她早先一直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忽视了丈夫的关怀。她以为丈夫并不爱她。然而......
许是丈夫很久没听到她的回音,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内心情绪翻涌,梗在喉咙处的话语怎么也吐不出。只是想哭。
没事,就是有点想你了。
还有,我有件事瞒着你,对不起,等我回家说吧。
她突然发现,直面表达并没有那么难,她大概已经有能力学习怎样用色彩来填充自己人生的这幅画,她准备把它画成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纵然一笔画错,还可以用另外的颜色去重新覆盖。
打包行李,她谢过拯救她的那个人,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座小岛,去投身热闹盛大并忙碌痛苦的生活中。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好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她心里想着,回头去看一眼大海,平静的海水波光粼粼,仿佛从未想过要吞没任何的生命。然而曾经的她分明感受到了那股号召力,那蛊惑的盅虫撕咬着她的情绪,直把她往海的深处薅,差点,就差一点点......
好在,神还是睁眼看到她,并伸出眷顾的手。她不是被神眷顾的孩子,但她决定要努力去做被神眷顾的成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