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雨和他师兄一起端上菜的时候,他们的师傅王景初就坐在一个素净的餐桌后。
只听到王景初用他那浑浊老练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小雨啊,你这道清蒸鱼头做了有20来遍了吧。”
“第23遍了,师傅。”吴雨站立在餐桌后面,并没有像师兄郑宽那样,穿上厨师服带上厨师帽,他只是穿了简单的T恤牛仔裤,略长的头发由于挡住了做菜的视线,扎了起来。
他此刻笔直地站着,一双淡漠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王景初淡淡的叹了口气,视线从餐桌上移上来,和吴雨正好对上。
吴雨默默垂下眼帘,恭敬地将桌上地筷子递给了王景初。
正当王景初准备接过筷子尝试俩师兄弟做的清蒸鱼头的时候,厨房的帘子却被人撩了起来。
夏天的晌午,热气随着撩开的帘子一股一股地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门外的声声蝉叫。
来人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身薄荷绿长裙清新优雅——是王景初的妻子廖萍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水晶托盘,盘上是一个小壶,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红褐色果汁。
廖萍缓缓地放下身后的帘子,转过身来一边走近一边说:“天气正热,我前些天做的酸梅汤好了,来尝尝。”说完便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拉开椅子坐到了王景初的身旁,“又在考核了?怎么样?”
王景初面对妻子,神色温和了下来,理理手中的筷子,说:“这不还没尝呢吗?等我尝完了就喝酸梅汤。”
一旁沉默的大师兄郑宽却不知不觉地嘀咕了一句:“师傅还是一样,每年夏天都爱喝师母做的酸梅汤。”
吴雨隔得近,听到了,眼神微不可察的闪了闪,没说话。
王景初分别挑了两盘鱼头的中间部分吃了,中间还漱了漱口。
他沉默良久,闭眼又睁开,突然开口:“小雨,你缺东西。”
吴雨身体僵硬起来,暗自握紧了拳头,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我这个月还是不能主勺吗?已经两年了。师傅,我……”
“小雨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缺什么呢?”没等吴雨说完,王景初就开口打断了他。明明是最热的三伏天,吴雨的心却仿佛裹上白雪,冰冷一片。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逞强说到:“我所有的流程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姜、蒜、生抽、鸡精
……这些我都严格把控用量,我的菜没有问题。”
看着原本安静的吴雨眼眶泛红眉头紧皱,王景初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但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路只有自己走顺了、走通了,才会有拨开云雾见日出的长久。
王景初没有再多说什么,端起旁边的酸梅汤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一旁的廖萍看着暗暗发抖的吴雨,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很清楚,论做菜的手艺,吴雨做的一点也不比郑宽差,可是到底差在哪里,为什么王景初一直不给他主勺也不授他厨师帽,她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觉得眼前吴雨隐忍不解的神情看着令人不忍。
结束后,郑宽把厨师帽摘了下来,他叫住了吴雨:“师弟,其实师傅只是想再让你锻炼锻炼,我们都知道你是他最看好的料子。”
吴雨已经恢复了平静,冷冷清清地看着郑宽:“师兄,恭喜你,又可以主勺一个月了。”
郑宽听出他话里讽刺的意味,急忙地说道:“师弟,你别灰心。其实我就是加了点……”
“你没必要告诉我。我不需要。”吴雨干脆地打断了郑宽的话,转头就走了。
天空碧蓝,波光粼粼好似湖水,吴雨躺在院子里的杨梅树下闭眼睡觉。
这是棵上了年纪的杨梅树,枝干粗壮,托起满树的红色。那一个个饱满圆润的杨梅随意地挂在树叶丛林中,是枯燥的夏天难得的色彩,也是廖萍酸梅汤的原材料。
吴雨睡不着,就睁开眼睛看着这颗杨梅树。没结果的时候,这棵树什么特别的地方都没有,甚至看起来还有点粗笨。可是一旦开始结果,她就仿佛被早到的夏天点缀了颜色。小小的果实先是青涩的,躲在树叶之中看不真切。然后慢慢变成粉红色,在轻风中摇曳。摇着摇着就红透了脸。
吴雨就这么躺着,无风的天气,晴空万里。
一颗颗小小的杨梅就这么包围着他,驱散了燥热,明明嘴里发酸,可是心里却是不知所从的苦涩。
太阳渐渐落下,天空泛起暧昧的暖红色,层层烧云积在天际的边缘,绚丽而孤独。
吴雨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出去散散心。
和王景初打过招呼之后,吴雨就坐上了大巴,迎着还若隐若现的夜色,出发去不远的花石镇。
路上吴雨仍是闭眼小憩,但是脑海里却开始不可抑制地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失败是多么的不能容忍,没想到,长大后的自己,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更可笑的是,自己究竟错在哪,他不知道。
很快,大巴就停在了一个路口边,乘客们早已经下的差不多了,吴雨也紧跟着下了车。
看着同车的人都三三两两地结伴去目的地,吴雨竟一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好像从小时候开始,自己就是一个人,没有朋友,不苟言笑,不愿相信任何人。
最后,吴雨随意找了个方向就走了起来,至于去到哪里,回到哪里,吴雨不想去关心。
吴雨看看了时间,9点。
走了一会,吴雨看到了远处亮着灯的一间间矮瓦房。他缓步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到夜间10点左右了。他找了一家民宿准备住下。
一进门,就有一个还围着围裙的妇女走来,或许看到他背着包,很自然的就说:“小伙子,住宿啊,住多久?吃饭了吗?”
或许这只是妇女习以为常的问候语,可在吴雨听来,却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嗯,住一晚,麻烦了。”
妇女看到他这么拘谨的模样笑了笑,“唉,你不是本地人吧,大老远的跑过来不容易,安心在这住下吧,明天我叫我老头子带你转一转。现在先吃点东西吧,天晚了,我就把晚餐热一热给你吃,别介意啊。空腹睡觉总归对身体不好。”
听着这样自来熟的问候,吴雨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本来想解释说自己不是外地人,也不饿,不用麻烦。可看到对面的人脸上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他突然就有点不舍得让这个笑容因为自己的冷漠而消失。
他最终还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之后就坐在了餐桌前。
夏天的夜晚,静谧安详,偶尔一两声狗叫声想起,都透露出懒洋洋的味道。
没一小会儿,老板娘就端上了几盘家常小菜。虽然是晚餐剩下的,但却仍可以看出做菜人当时的认真。
老板娘端上菜后又拿来了一碗饭,让他自己慢慢吃,不够再去盛。他默默地点头,视线却再也离不开餐桌。
这里居然……也有一盘清蒸鱼头。
太久了……从考核题目变成清蒸鱼头开始,他就没吃过别人做的清蒸鱼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不愿意尝试别人做的清蒸鱼头。他牢牢地把自己禁锢在狭小的天地里,不愿意出去,也不愿让别人进来。
从小就是这样吧,吴雨自嘲地想。
但是这一次,他缓缓拿起筷子,伸向了那道对他来说意义不明的清蒸鱼头。
师傅总说,他很聪明,但没有人情味。他不懂什么是人情味,也不清楚人情味和做菜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做菜讲究精细,不管是中餐还是西餐、高档菜品还是家常小菜,食材与调料都应该准确计量。
筷子精准地落下,挑起了一小块鱼头肉,吴雨放进嘴里。
几乎是一瞬间,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混着鱼肉的清香就在嘴里蔓延开来。
好熟悉的味道,但是……
吴雨心里不可抑制地打起鼓来,他问不远处正在打扫的老板娘:“这鱼头里,你加了什么吗?”
“哦,因为这天气热,我就加了几颗杨梅一起煮的,清热解暑最好了。”
吴雨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有师傅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对他说你缺东西的叹息,还有师兄郑宽欲言又止的神情,师母做的酸梅汁,院子里的杨梅树,杨梅,杨梅……原来是杨梅。
吴雨笑了,他好像明白了,原来,自己真的一直缺东西。
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和身边的人接触,他以为,做菜只是厨具、菜和调料。
可是他忘了,即使是一盘同样的菜,每一个人吃它都会是独一无二的体验。
顺时而为,应势而生。时节与人,没有一样可以忽略。
心里仿佛有了微风拂过,吴雨看着这盘“杨梅鱼头”,仿佛看见了院子里摇摇欲坠的颗颗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