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听我说

刀刃闪着令人发寒的光刺入我的腹中,我捂着伤口,却挡不住汩汩流出的血将衣服染红。视线渐渐模糊,我看到周围人惊慌的眼神,看到拿着刀子的人被保安制服,看到我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尖叫着跑来抱住我……

刚说的是半年前的事了。我之前是一所公办小学的语文老师,当过班主任。市级省级甚至国家级的教学评优都拿过甲等。我会承认自己的教学质量优秀,但我绝不会说我是一个好老师。

在我执教期间,有一个孩子死了。在他被孤立,被同学欺负时,我自以为是的调解没有起到一点作用。那个孩子确实孤僻,总是自言自语说一些很邪乎的话,和其他小朋友也没法相处。或许我自己的心里,也没将他当一个正常孩子来看,怎么想我都是有很大责任的。后来,他的死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以至他的家长在我下班时持械闯进学校时,我一点防备也没有。

再后来,我没再干这一份工作,但我时常还是会到学校看看。

最近,我又看到一个男孩子,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他和之前死去的男孩情况太像了。他在学校是完全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存在,学生排挤他,说他是怪物,老师们尽量不表现出来,心中却也不免将其视为异类。我曾在教室门口看到他顶撞老师,老师说学校建成前此地层是一座教堂,是我们这边少有的纯西式建筑,他却面如菜色,嘀咕说这里曾是一家对孩子很不好的孤儿院,后来,甚至在课上不停地尖叫,老师忍无可忍地让他站到教室外面去。我牵起苦笑,害怕悲剧的重演。无论如何,这个男孩,我都要帮助他。

当我出现在程昱面前时,他明显地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向他这样不善与人交际的男孩,对于陌生人突然地搭讪,确实是会手足无措的吧。但我通过几天的观察,也了解到他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开门见山地表示,我想要帮助他。他沉默了一阵,扭头走了,只留下一句“对不起,你帮不了我的。”

但我也不会就此放弃,我每天都在他上学的路上等他,我知道像他这样小的孩子,还是希望有人陪着他上下学的。

好几天的相处之后,他对我的排斥少了很多了。我得知他与爸爸住在一起,家境还算不错,但好几年前他爸爸的公司一度面临破产,他的母亲也因得不到有效医治离世了。当我问及同学为什么会排挤他的时候,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人总是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我。

程昱班上有同学办生日派对,那同学的家长邀请了他一起。周围的孩子在一块打闹,程昱却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小餐桌边上,与这喧嚣格格不入。这个同学家是做的房地产生意,当初这一块地动工的时候,还发生过事故,出事的工人家属也闹过,但最后陪了点钱还是不了了之了。负责人也就是这家业主带头买了房子,也算是给客户吃一剂定心丸吧。这是几年前报纸报道的内容了,不提也罢。

程昱在椅子上坐着,小脑袋垂着。那个同学的爸爸端着一盘蛋糕往餐桌出走来,程昱听到声音,抬起了头,却一下子定在了位置上。

“小朋友,吃蛋糕吗?”男人并没有注意到程昱的异样。

“你走开。”程昱两只手按在桌子上,脸上失去了血色,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的身侧。

“什么?”那人似乎没有料想到这个孩子的古怪脾气,略显尴尬地站在原地。程昱突然脸色一变,抓起手边装着橙汁的杯子,猛地向男人身边砸去。

“别过来!”程昱尖叫着跑出屋子。留下一屋子的人满腹狐疑,没有人注意到,刚刚程昱面前的餐桌上,留下他汗津津的两个小手印。

“程昱,你今天为什么对王叔叔那么没有礼貌?”程昱坐在爸爸的车里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希望有什么事你能告诉爸爸,好吗?”

程恪看着儿子的小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两天,我要去看看你妈了,你愿意一起来的话最好。”程恪的眼中流出一丝自责,不知是因为当年妻子的离世,还是因为儿子的不快乐。

“我去的。”程昱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小鹿一样,受惊后的小鹿。

“好”程恪终于牵动嘴角,笑了笑。

这天放学的路上,程昱终于愿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跟我好好谈一谈。

“你今天打算告诉我啦?”我作出很轻松的样子。

“嗯,因为我不想害怕了,我想摆脱他们。”程昱的眼神有些恐惧却坚定。

“他们?谁,同学们吗?”我以为。

“不是,是一些不在了的人,你们看不到的人。”

我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否像我理解的那样,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你不相信我吗?如果你不能相信我说的,那你为什么一直说要帮我?”程昱的眼眶溢满了泪水,我读到了他的无助,失望,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反应。

“是真的!你记得之前我和你说在同学家那次吗,我又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程昱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看到了什么?”我颇有耐心地问。

“我看到一身工装的人,他的安全帽都摔烂了,他伸着血淋淋的手朝我走过来!”

我心里一惊,十多年前社会版的小新闻,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知道的。

“在学校也是的,我经常看到,那些小孩,他们的哭声太刺耳了。”程昱回忆着那些场景,脸上的表情变得痛苦。

我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无处不在,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程昱吸了一下鼻子,“你会不会突然感觉很冷,身体一缩?”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个就是,他们。”

他的眼眶还是湿的,眼神有些飘忽。我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虽然我觉得他不是胡说。

那天,我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我送他到家门口,他爸爸正好出来接他。

“回来啦。”他爸爸笑着喊他,我看得出那是一个好爸爸。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妻子女儿都已睡下了。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心里的自责几乎要压垮我,于是我将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如何帮助那样的孩子上,对自己的家人却疏忽了。

女儿将被子往身上卷了卷,我帮她把被子掖好,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心里一阵酸楚。我不自觉得想到了程昱那孩子,他和我的女儿年纪相仿,他们本该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如果我不能相信他说的话,我怎么帮他呢?

我和程昱之后又就这些事聊了聊。“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你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或许,你可以听一听他们到底想和你说什么。”

“嗯,我想是这样的,他们也并不都是穷凶极恶的,或许能沟通一下。”他回望着我。

夜里,程昱的家中静悄悄的,父子二人都已经休息了,但或许只是表面看来。程昱轻手轻脚地走到餐厅,程恪的房门掩着,传来轻微的打鼾声。程昱在自己家的厨房等人,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确实等到了。

一个穿着粉色睡袍的女人出现在厨房,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腕上是绳子勒扯捆绑的於痕。程昱向后退了一步,腿还是有些发抖。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他想这或许是这房子从前的房主。女人向程昱走近了一步,程昱没有再躲开。女人的眼中流出悲戚,声音很弱:“那个人是个很糟糕的丈夫。”她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U盘。程昱的手有些发抖,不太稳地接过U盘,他看向女人的眼底,那种悲伤与绝望,让他没有办法害怕、躲避。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程昱把U盘放在我手里,说不敢自己看。我把U盘插上电脑,深吸了一口气。U盘最终被交给了警方,几年前认定妻子失踪的案子,被重新翻了出来。程昱说,打那之后,那个粉睡袍的女士没有在他们家出现过了。

程昱似乎找到了和他们相处的方法。

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同学踢球。

“你不去一起玩吗?”我在他身边坐下。

“就是前两天一起玩的时候,把腿扭到啦!”他笑了笑,这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你不是说每次到家都很晚,没什么时间陪家人吗?”程昱扭头看着我,小声地说“其实,你可以在她们睡着的时候,在他们耳边说你想说的,他们可以听到的。”

“是吗,谢谢你哦。”我看着他,禁不住笑了。

“我谢谢你才对,我现在不会怕他们了,和同学也终于……”他没有说完,低下了头,“所以我以后还会看到你吗?”

“可以啊,明天见啦。”我提起包,回头向他打招呼。

程恪今天来接程昱回家,路上堵得异常。

“发生什么了?”程恪将头伸出窗户向前方路段看。

“前面有辆公交车开到河里了。”程昱一直看着窗外,这时才将脸转回来。

“这你能看见?”程恪眯起眼睛,“我怎么啥也看不着。”

“窗外,那个湿漉漉的阿姨说的。”程昱看着他爸爸,眼神复杂。

程恪把头缩回车内,向程昱的车窗边看了一眼,只看到了路边的树。“你这可一点儿都不逗啊。”程恪干笑了两声。

“是真的,爸爸。”程昱依旧动也不动地看着程恪。

“算了,你这孩子。”程恪没当真,看着前方。

“妈妈昨天看我的表演了。”程昱小声地说。

“你说什么?”程恪猛地扭过头,眉头皱起,神情复杂,“小昱,你不可以拿妈妈……”

“我没有开玩笑,妈妈说”程昱顿了顿,“妈妈说,爸爸公司里的方阿姨人很好,妈妈叫你不要躲着人家了。”

程恪闻言瞪大了眼睛,他从不提公司里的事,程昱怎么会知道?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嗓子有些堵。

“妈妈想告诉你,之前你一个人去看她的时候,问她的问题,她说:‘没有,从来没有过,一点点也没有。’”程昱看向程恪眼底,男人坚毅的面庞一点点垮掉,眼睛布满血丝,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爸爸,你当时问了妈妈什么?”

程恪手捂着嘴,喉结起伏着“我问她……问她,当时没钱给她治病…,她有没有…恨过我?”程恪的手扶着眼眶,摇着头。

“爸爸,妈妈说没有,从来没有过……”程昱看着平日里从不流泪的爸爸此时泣不成声,觉得从前那些无形的障碍,都在一点一点消散。

我回到家里,母女两人都睡下了。我坐到女儿床边,看着她把被子盖到脸上“爸爸最近手头的事终于忙完了,可以陪你们了。”女儿转了个身,睡得很甜。

我轻手轻脚地走回我的卧房,妻子正睡着。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熟睡的脸。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确实忽略她们太久了,鼻尖一阵酸楚,眼眶有些发湿。

“你为什么这样丢下我们?”她似乎睡得有点不踏实,两条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

“谁?我从来没有丢下你们。”我不太懂。

“你为什么丢下我?”她在睡梦中轻轻地摇起头,“为什么?”她的声音很低,我几乎快要听不到了。

“我?我没有丢下过你们。”我听不明白。

妻子似乎觉得很冷,将被子往身上裹紧,她微张的嘴中呼出一阵阵的白气:“你为什么离开我们?”我有些讶异地看着她,这时她翻了一个身,手中拿着的是一只表,一只我时时刻刻都戴在手腕上的表。

我缓缓地抬起手臂,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是什么时候摘下的呢?那我最近都是怎么看时间的?最近……我猛地发现,我根本没有,关于最近的任何完整记忆!

我撑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惊恐地张大了嘴,却什么音都发不出来。我脑子里回想着程昱说的那些话,“我能看见‘他们’,经常地。”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想起我遇到他爸爸却完全没有交流的场景……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只看见想看见的。”“你会不会没来由的突然感觉很冷,那个就是,他们。”“我以后还会再看见你吗?”

怎么会这样?我低下头,发现腹部渐渐地出现一大片血迹,染红了我的衬衫。

我看着妻子不断地呼出的气在空中变成白雾,看着她裹紧被子。我扶着墙壁艰难地后退,才能保证自己不提溜到地上。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一天那孩子的母亲颤抖着手,将刀刺进我腹中;我记起了妻子和女儿奔向我,哭喊;我记起了我最终合上眼时,始终放不下的那两个念头……

我想,如果能够救一个,那样的孩子,就好了。

我想,如果,可以让我的妻子女儿,不要这样为我难过就好了。

我慢慢地走近床边,我想,第一件事,我应该算是做到了吧。我的手覆在妻子的手臂上,轻轻地拍着。“我从来,都没有抛下过你们。”我看着她的眉眼,轻声说着,“你们从来都是我最不可抛弃的。”看着她渐渐舒展的眉头,我相信她能听到。

“照顾好凡凡,我一直都很好,一切都会好的。”我没法抑制眼泪滴落到手背。

“我们会的。”妻子在睡梦中轻声应了一句,表情终于变得轻松起来,露出一个我深爱且怀念的微笑。

我想,这次终于,到我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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