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的冬天

冬季是阿里最长的季节。

那年冬天我负责部队机关留守,偌大的办公楼就留下我们几个人,平时熙熙攘攘的楼道、饭堂、办公室一下子就悄无声息地似乎都装入了那一排排铁皮柜里。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营区,踽踽独行在狮泉河河畔,经年不息的河水比夏天孱弱也清瘦了许多,在水晶一样的冰层下无声地蠕动着,几只水鸟努力地在露出水面的河边觅食。

一只孤傲的秃鹫滑翔在湛蓝的天空下,俯瞰着河边那些觅食的水鸟。从远天飘来一片片雪白如絮的白云,不紧不慢地变换着不规则的队形,一会似纵队,一会似横队,一会似分列式,一会又变换成了阅兵式。一会又争先恐后翻着筋斗,一会又随意打搅纠缠在一起。这分明是离开天宫的天兵天将,给近在咫尺的观众耀武扬威。

高耸的远山伸展开宽阔的胸膛,这些银盔亮甲的天兵天将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紧紧依偎在大山的身旁,惊恐万状,须臾间模样大变,由雪白变成铅灰,又渐渐变成黛灰,最后变成了黢黑。

狮泉河桥中间五彩缤纷的经幡又开始缓缓招手了,开始是一条紧接着又一条,哗啦啦——刹那间都开始摇晃起来。桥头上那些慵懒斜躺着等活的远乡人扶着铁锹不情愿的爬了起来,掖了掖衣服,迷茫地环顾一下四周要回出租屋了。摇曳着经筒的老妪也一手扶着石板艰难地斜撑起半个身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进街区,经筒没停,坠子确不在飞扬。

极净稀薄的空气里开始浑浊了,我知道这是要起飞风了,它每天都来,有时提前或迟到,但从未旷过课。目光所及之处不是苍黄就是红褐色,整个城区周边开始卷起昏雾,滚着,翻着,像个鼓鼓的皮囊。青褐色的地表早已没有一丝一粒的尘土。脸上一阵阵刺痛。头顶上下掼飞过几片硕大的纸箱壳子。

营区一瞬间黄袍笼罩,窗前一簇突兀的骆驼刺似乎勾住了黄袍跑散的腰带,低沉的嘶吼一阵紧着一阵,上下翻飞的电线又似勒住了脖子,凄厉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忙不择路又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忍着疼痛就地打起了旋涡,急匆匆又扑向办公楼,窗棂和门缝又卡住了脑壳,房间、楼道里充斥着一声声高高低低嗡嗡——呜呜痛苦的呻吟。我习惯性地张开干裂乌黑的嘴唇,用力地呼吸着房间里仅存的一丝清洁。

凌晨,急促的电话刺破这似睡非睡窒息的空间。玛依木拉达坂是阿里通往日喀则地区仲巴县萨嘎县唯一的通道,也是国道219的主干线,多日的暴风雪,把执行任务的连长和几名战士困在返回的山脚下。我迅速安排人装好物资和司机小张、地方修理工老文前往救援。

下午到达四百多公里外玛依木拉的山脚下,映入眼帘的是皑皑白雪,白的耀眼,白的眩晕,得了雪盲症的太阳,晕晕乎乎地斜视着。看不见路基,只有那一根根电线杆,好像插在蛋糕上的火柴棍,歪歪扭扭。这难道是昨天那些天兵天将的杰作吗?倾泻完了委屈,一身轻松又飞走了,确给雪山又添加了一件崭新的羊绒大氅,胖的让人难以置信,高的让人望而却步。

看着熨得没有一丝皱褶的新衣,我们只能沿着露出半截电线杆的一侧,向山顶隘口爬,越野车边爬边滑,雪地胎,防滑链感觉也没多大用处。我和修理工老文用全身的力气扛着越野车的一侧,一米,两米……。斜阳拽走最后一缕残血,雪山的轮廓像一些飘晃的曲线,恐惧,疲惫,头痛……倏地司机小张张着嘴,话到嘴边就冻住了,又用握方向盘僵硬的手指了指隘口。修理工老文也缓缓抬起手臂指了指,恍惚,迷离,那是一盏灯?一堆火?谁点燃了蛋糕上的火柴棍?还是风又把雪花带回了天空,一闪一闪,那么耀眼。

凌晨一点多,爬冰卧雪十多个小时,终于爬上了垭口。我和老文互相敲了敲盔甲一样的衣服,又分别站到越野车前的两侧,向山脚下那几个星星点点慢慢下滑。以前总听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其实还是下山容易,不到俩个小时我们和被困的战友会面了,还有几十个牧民。有三个战士不同程度冻伤了手脚,装载机液压油箱温度过低不能正常操作,运输车的水箱防冻液冻凝开锅,牧民的拖拉机运输车也都有大同小异的故障。

老文是在阿里开了二十多年修理厂的四川人,他被称为当地“大能人”,也有人戏称他“奇货可居”。地上跑的除了火车没修过他说,其余的基本是手到病除。他用喷灯给装载机液压油箱加热后再给穿上棉衣,一直保持动态不能熄火,又给汽车水箱加入柴油,牧民的车辆也全部排除了故障,我们简单吃了点面包,就又向垭口慢慢推进,我和连长站在装载机前面指挥,边清雪边拖曳后面爬不动的车辆。

第一缕晨曦给雪山涂抹上红晕时,我们终于又登上了这个望而生畏的冰达坂,此时大家不约而同扭过头,被右边悬崖峭壁边沿雪山坡上有一条斜向上十几米宽的滑痕所吸引。像一条写满祈福真言的哈达,飘落在雪山腰上。牧民们围着垭口玛尼石堆和五彩斑斓的经幡,祈祷声从刻满祈福真言的玛尼石堆上飘过,从经幡覆盖的雪山上流过,那么空灵,那么悠长……。几个大胆的牧民们跑过来,弯腰驼背手扶胸口,用他们的额头轻轻碰了碰我和老文、小张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金珠玛米突切其,金珠玛米突切其(感谢解放军)……”“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俯视着封冰如镜的圣湖,眺望着披着朝霞的神山,贪婪地吸吮着空气中那淡淡醇香酥油茶的味道,我想这才是阿里冬天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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