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第一章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说实话,李红这个女人不好捉摸。即使和她相处了六年,后三年还是朝朝暮暮相对过的。她总是那么安静,刚开始,陆挺就被深深吸引住了,觉得李红身上有现代女性所缺乏的气质:从容不迫,做什么都井然有序。然而时间一久就有些发腻,李红实在太过镇定,太过平稳了。甚至连做爱,她都坚持必须关灯,从始至终只能同一种姿势。她不像小玉,浑身都冒着激情的泡泡。小玉年轻时尚,涂玫红色指甲油,一头挑染过的桔色头发蓬松搭在肩膀,身材那叫一个好。

陆挺和何小玉是在一次晚宴上认识的。说是晚宴,实际上是个房产承包商为了套近乎设的局。陆挺虽说只是城建局里新提携的副职干部,明眼人都能瞅出门道:正局长年事已迈,两个副局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正局的老冤家,叫郑克。当年曾为了局长之位和正局长明争暗斗过。说起来局长聪明,留着郑克的职位不动,暗地里却提拔了陆挺,将事务全部转移到陆挺手上,这样,郑克这个副局长等于名存实亡,他还落个不计前仇的好名声。换作别人,大概忍受不了这口恶气,偏偏这个郑克移情佛教,受法师聆训教诲,大有“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境界,手中的杂务能丢就丢,有陆挺承接他乐意不及。他曾拍着陆挺的肩,说:

“小陆啊,我老了,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了。你还年轻,前程锦绣啊。要好好努力。”

无独有偶,这话前一天局长也意味深长地和他说过。局长还在大大小小的场合公开表扬,说小陆是棵好苗子,需要好好栽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旁人就算是瞎子,也能揣测到他的前途:那可是一派山清水秀好风光。

房产商叫李元明,也是传奇人物,靠捡破烂发家致富。他不比一般的破烂户,人家都是背着编织带,骑一辆边三轮,挨家挨户去收报纸杂志。他不同,他老底子在一家大厂做车工,做了十来年,厌倦了,辞职出来单干。其时城郊结合部有不少小五金厂,很为一些原材料的货源头疼,李元明灵机一动,回了老厂区一趟,果然在厂区城墙的边角发现了成堆的废钢铁。他就以破烂的价格收购了来,回头按原材料的价卖给小厂。大厂子底气足,本来就嫌废钢废铁占地方,有李元明收购自然求之不得,成交得很痛快。倒是最早倒卖给其他厂家时不那么容易。他一个捡破烂的,也不畏惧,骑着自行车守在人家厂区门口。上下班点,瞅准衣冠楚楚领导模样的,他就迎上去向人家介绍自己有这么一批货源。他的态度诚挚,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人家,又不是完全乞求的样子。遇到心软的,当下约定验货、下好订单。不好打交道的,他也有耐性,严寒酷暑地守候,一遍遍和人讲他的东西有多价廉物美。等人家心动了,口松了,他就拉着东西上门,只收取一些订金,相当于半卖半送,久而久之,客户便稳定下来。他的东西又不差,价格也确实比外头便宜,还送货上门,这等好事哪里去寻?李元明还聪明地考虑到货源,每回收购完毕,总不忘记塞个红包给老领导,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一来二去,他们就专门为他留着这批货。李元明也能吃苦,一辆自行车,满城大街小巷地流窜,吃饭基本就是两个馒头,终于将几乎将所有大厂的货源都控制住,代价是得了慢性胃炎。这时候他有了一定原始积累,便承租了一片废弃的停车场,买了几辆二手小货,又雇了几个小工专门负责收发原材料。他自己则开始研究起土地来。到九八年,别的房产商仍处于懵懂时期,李元明已经吃进不少土地,这一招兵行险棋,光银行贷款就背了两百多万。起因仅仅是一次饭店用餐的道听途说:那回李元明请老领导吃饭,酒至三旬,老领导醉得不醒人事,李元明扶他去洗手间,无意间听见两个大腹翩翩的男人对话,李元明听到“郑局”二字便习惯性地竖起耳朵,他接收的汛息是:政府要搞工程,需要将城东的老房子都拆掉重建。城东是本市的窗口,这么做有两大益处:一是维护了本市的形象,二是深入民情体察民心,会令老百姓更加信任。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元明的经商嗅觉极为敏锐,他不只还清银行贷款,还获利三百多万。这三百万来得轻巧,它证明了一个真理:只要决策正确,敢打敢拼,就能做第一个品尝螃蟹肥美的人。李元明又用三百万作为资金,重新在土地市场深入窥探,再次获利八百万。当然,李元明并没有忘记他的产业支柱和以往的兄弟朋友们,他私下留出几套地段户型皆佳的房源,作为礼物孝敬给了贷款给他的银行行长,以往的领导,各五金厂的一把手。以此证明他是血性汉子,更不会忘记饮水思源。这样,他的钢材生意一直经营得红红火火,房市上也能独占鳌头,到零三年,李元明已从一名走街窜巷的破烂王升级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他的房产成为火炬计划重点工程,钢材厂也是红红火火,曾几次被评为先进纳税企业。

那个仅得一面之缘的郑局长,不久之后成为李元明的座上常客。李元明称呼他为郑哥,亲热劲就跟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一样。他说都是郑局的提点,我才茅塞初开,才能有今天的成就。郑克不理解,李元明替他斟满杯酒,细述了在饭店擦肩而过的那幕。郑克笑着说:

“哎呀小李,我说你可是真够胆大的。当初这决定还只是设想随便说说的。你就开足马力去冒险了啊?”

李元明暗地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岿然不动,笑嘻嘻地劝酒。

最后,郑克酒足饭饱,拍着他的肩膀做陈词总结:

“小李好样的。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缺那么点实干劲、闯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勇闯者得天下嘛。”

李元明可不这么想。接近郑克,一是为表感谢,二是为以后盘算,凭对方在城建局的地位,有什么消息不是他知道得最早,最详细的?商场如战场,时间尤其宝贵,抢占先机就等于成功三分之一。他想方设法地送给郑克两套别墅,一套是为正室准备的,位于城区。一套是为偏房安排的,在城郊结合部。送钥匙给郑克的那天,他去城建局,把钥匙轻轻放在郑克的书桌上,被丢了回来。郑克的语气是温和的,态度却是严厉的,他说小李我们虽然交情不错,但你也不能卖这个乖,走这些旁门左道。事情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嘛。还是要讲个程序,讲个公正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说得难听点,这是腐蚀人民干部,是行贿!

李元明唯唯诺诺地退出门去。他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郑克的批评他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要捉摸的,是郑克为什么会拒绝他的美意。难道真为一个廉洁的名声?未必。他是不方便收,是怕隔墙有耳。但这耳又是谁呢?

疑问两天后就有了答案。这晚他请陈主任吃饭,陈主任是郑克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还和郑克有绕着弯子的血缘关系,是郑副局的文秘兼忠仆。郑克屁股一撅,陈主任就清楚副局长将要放什么屁:长的短的闷的响的连环的。陈主任得到好处,对李元明推心置腹:他说小李郑局为什么要拒绝你这是有缘故的。他不方便。你想他是老干部了,从政四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今天这点成就,他容易么?你可不要让他晚节不保啊。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元明嗯嗯哈哈地应着,前面的话都是官场腔调,他当没听见。重点在“节骨眼”三个大字上,这三个字一经放大,可有得研究了。什么节骨眼?李元明不追问,叹起苦经来:

“唉,”他说,“陈主任,不瞒你说我这人没什么本事,现在这点基础,都是小打小闹苦心经营出来的。俗话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你不方便说,我也不为难你。麻烦你告诉郑局,以后有什么只管吩咐,包括你陈主任也好,我李某一定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陈主任叹了口气:

“难也没什么难的。像我们这样的,表面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烂稻草。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命。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今天谁要不喝趴下谁就是孙子!”

俩人豪气干云,一顿饭从七点直到十点半,喝得东倒西歪。李元明步履不稳,脑袋还是清醒的,结完帐,嘱属下开奔驰过来接送,他亲自将陈主任扶上车,体贴地把陈主任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好使他舒服些。陈主任是真醉成一团烂泥了,呼噜随着车子的行驶有规律地打拍子,李元明这时候完全醒了酒,端坐着,叠着眉,眼神如炬,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送陈主任到家花了一番功夫,陈主任早年丧妻,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陈雷带大,哪里晓得陈雷娇生惯养,长大后不肯好好工作,倒成了一方街霸。小打小闹的事情有老爸扛着顶着,他就越发张狂。竟然在舞厅为和别人抢舞伴发生争执,继而拔刀相向,失手捅死了对方。这下陈主任再有通天法宝都保不住他,陈主任高薪请本市最有名的律师,再到受害者家里重酬谢罪,总算将陈雷的故意杀人改判为过失杀人,要在牢狱蹲十五年。

这时候,陈主任家里一片墨黑,李元明从他口袋掏出钥匙搀他进门。他将陈主任放倒在沙发上,替他脱掉鞋袜,又倒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正要走,陈主任醒过来,抓着他的手掌,语未发,泪先流:

“小李,难能你对我这么好,对郑局也这么好。我心里——苦啊。”

一个啊字,顺带牵出一堆污秽来,全吐在李元明笔挺的西裤上,就势流入锃亮的意大利皮鞋。陈主任趴在沙发,吐了个翻江倒海。李元明不仅不怒,反而轻轻推着他的脊背,安慰说:

“我知道。陈主任你也不容易。别想多,好好睡一觉。日子还得照常过。我李元明能办得到的事情,尽管直说。”

陈主任吐一阵不吐了,这会抬起眼睑,瞪着李元明,突然流下泪来。

“小李,不瞒你说,我得了肝癌,撑不了多久了。我一个老头子,死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担心我家那小混蛋——唉,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放心。”李元明握住陈主任的手,诚恳地说,“只要他好好悔改,出狱后我就安排他进我们公司做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熄了灯,正要走出大门,听到陈主任在背后,几乎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局长要离退了,这一阵子,郑处正和陆处为竞聘的事情明里暗里的斗呢。单位不少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怕不安全。”

李元明笑了。他反手锁门,站在陈主任家的门前,抬头望望皎洁的月亮,又低头看看脚下新买的皮鞋,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只要这句话,哪怕再贵的西服皮鞋,赔上也值得。

李元明不像其他人,稀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终了完全一场空。他是有目标有远见的。譬如还在小学就读时,老师叫大家说出自己的理想。同学们有说当科学家的,有说当老师的,轮到他上台,将袖子一捋,眼珠骨碌碌地转转,说:

“我的理想,是赚很多很多的钱。一辈子都用不完。”

同学哄堂大笑。他自己却很镇定,等大家笑完了,一本正经再强调一遍:

“我是认真的。”

班主任找他谈话。在那个年代里,需要接受的教育是和党和祖国息息相关的,理想也要包含服务祖国,服务大众的内容。李元明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等班主任批评完后,他就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科学家和老师都不用花钱吃饭?”

李元明这句反诘把老师逗乐了。期末成绩单上给李元明的评语中,除去一般的套话,他还别有心思地加上一句:

“可成大器。”

李元明一直津津乐道于这四个字。特别在发家之后,他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里搜出这份成绩单,找人用镜框裱钉在墙上。每晚睡前都会欣赏几眼。他觉得班主任是别具慧眼的,不然,怎么独独对他写出这样的评价来?

李元明对自己认识非常深刻。他身上的闪光点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有为朋友义胆忠心的雄气,还有说到必须做到的霸气。他答应陈主任要解决陈雷的问题,第二天就专程开车去了西郊监狱一趟。

陈雷穿一身蓝色囚服趿出来,胸前印着57248的囚号。他个头明显高于他的父亲,浓眉刚目,气势如塔。他坐下,眼睛却不看李元明,而是沿着天花板飘来荡去。他绷直背脊,从坐姿上能窥伺出他正处于警戒和防备的状态。李元明双臂环抱,也不说话。这是一场试探,双方都毫不敢懈怠,疏忽。他们相互关注了几十秒,陈雷是偷偷地,寻机瞄一眼李元明。李元明则是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陈雷。后来,他看到那个男孩儿的身形突然矮下去,他听见他吐一息长气,问:

“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李元明说,“不只如此,从今天起我还会是你的老板。”

和陈雷的对话进行得并不太顺利。陈雷的天性不安份,流淌着任意妄为的血液。他听完李元明的自我介绍,完全是带着一份嘲笑的口吻对李元明说话的。他说那老家伙是不是老糊涂了吃饱了撑着。他说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不过是个商人,球都不算。他说我高兴做啥就做啥,没人管得着。他又重新轻视起李元明来了,他把脊背重新挺直,做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

李元明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等陈雷说完了,他微倾了身子,平静地说:

“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在里面呆一辈子?”

陈雷略微一震,脸部的肌肉急遽抽搐几下。正是李元明期许的表情,李元明接着若无其事地说:

“海虹路183号碧罗园501室,这地址你不陌生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他大踏步地走出探监室。西郊监狱是这座城市一只被遗忘的角落,暗地积攒了污渍残渣,他们被世人所唾弃,集体跑到这里来避世隐居,在铁栅栏和红砖墙内统一规划生活。一起劳作,一起领取薄得可怜的薪酬。李元明走出大门,就听见大门“卡嗒”锁住了,他站定,折身望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莫测高深地扯出一丝笑意。

如李元明所料,三天后他再去探视陈雷,情形完全改观。陈雷就以下两点直快地和他达成协议:

1. 服刑期间,照常发放工资。鉴于特殊原因,存折由陈主任代为保管。只要好好改造,每月薪水可分配2000元。若打架惹事,则酌情扣减。

2. 出狱后务必到李元明公司上班。具体工作日后商议。

李元明说,现在你就正式是我的属下了。我李元明直言快语,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动什么歪脑筋,我照样不会客气。李元明说的时候瞟了陈雷一眼,目光是犀利的。在李元明即将跨出探监室时,陈雷轻声唤住他: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朵朵的住址?”

“我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李元明说,“知己知彼,是商战的基础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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