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夏天似乎过得慢一些。都八月中旬了我还迟迟没有收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等待中我理解了两地分居的情人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等待是痛苦的”。虽然那时候我的年龄还很小,生活的阅历还没有完全教会我理解“情人惜日短,愁人知夜长”的朴素道理。
我的第一志愿是文昌中学,第二志愿联东中学。是教语文的黄老师建议我报的。文昌中学是我心仪的目标。
那时候的农村家长中鸿儒者少,白丁者多。我的母亲更是斗大的字一个也不识的标准的农村妇女。所以报志愿的事大抵是由学校老师来掌舵。知学生者老师也。
经过漫长的等待,在一个东边太阳西边雨的下午。我从邮差手中接到了入学录取通知书,文昌中学拒绝了我,联东中也没有看上我,我被边缘到了刚刚创办的“文教公社农业中学”。這是一所全新的学校,是新形势下的新事物。换言之,它是一个时代的选择。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懵圈了。而相关的各方反应不一:老师说,不应该呀,会不会搞错了?语气中带有婉惜;五爹说,哎,老三考试失手了(家中我排行老三),我就知道我们家族没有读书的种;母亲说,上农中也好,离家近,花钱少,反正你爸走的早,靠我一个女人家,队里年年“过社”也没有钱供你读太多的书。你上农中,平时可以回家吃饭,周末还能帮我放牛做家务。六哥说,你干脆和我一起放牛得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安慰人的实话,谁不想上个好学校让家人脸上有光呢?更何况那是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光宗耀祖是所有人的奢望。君不见邻村有人考上海中后全村人的那种自豪感么?假如我考上了文中,五爹会不会逢人就说“我村出了个读书种”呢?想到此,我内心有点自愧,感觉对不起五爹似的。
接到农业中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内心五味杂陈。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声。想不出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了。是“五雷轰顶”吗?应该不至于,是“欣然接受”吗?也不太可能,反正不是兴高彩烈。也不是天昏地暗,只是些许的凄凄然。
听了母亲的劝慰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其实我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因为那时候的乡下人真正能做到“唯有读书高”的人很少,社会上的大学生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即便读到了高中毕业最终还得回家务农,这就好比“众羊过独木桥”,过去者少,落水者多。与现在的卷不太一样。
更何况那时候国家提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五八年河北出了个邢燕子,六一年江苏出了个董家耕,他们都是主动放弃高考到农村去锻炼的青年人的榜样。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时代向年轻人的召唤。这不是我的“酸葡萄心理”。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
还有一个原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与六哥一起放牛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常给我灌输一些读书无用的言论。
每次他在砖瓦厂里看到拉车的车夫们笑逐颜开的点钞票时他就会振振有词的念道“书不如薯,公明不如秋刀鱼,三日无书过得去,四日无薯饿死牛”这是六哥灌输给我的阿Q精神。有时候,适当的阿Q精神也是治愈的良药。它舔干了我的伤口,渐渐的我就不那么痛了。
欲开学的前一天,我早早的就帮着母亲“教牛唱歌”了,然后牵着牛到东排沟给它一顿丰盛的早餐。也算是对牛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吧。我想像柳宗元写《捕蛇者说》那样对牛写一篇《放牛者说》或者《我对牛说》。
可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说什么好呢?总不能开篇就说“亲爱的老牛,你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就是我的好牛了”吧?那岂不是把牛吓的半死不成。不过确实有人是这么写的。
于是,我搜尽枯肠,三易其稿,最后默默的对牛说:“牛呀牛,感谢你陪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五年来你总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在我“偷闲”的时光里,从未偷吃过生产队里的秧苗,始终保守着我们的秘密”。
“而今往后我即将上中学了,是一所全新的农业中学,是咱们农民自己的学校。在那里我将学到更多的农业科学知识,将更多的了解你和马的“尾巴功能”;了解“光合作用”对草本植物的天然影响;我将在那里学到更多的种草技术,种出你最喜欢吃的草来。等到我中学毕业后,我将永远与你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分离”。
“临别时,我寄希望于你: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你要听母亲的话,做一头乖乖牛,犁田时千万别踢你的后腿,保护好主人的合法权益。要努力耕耘,争取做一头合格的牛。同时你要记得干活时莫偷懒,千万不能偷吃队里的庄稼,要时刻注意你身边的毒蛇和蜘蛛,它俩对你都心怀不轨,这是我的心里话。切记切记”。
这一次我是真正的“对牛弹琴”了,因为牛不怎么理采我,它只顾埋头吃草。时不时的提头看不远处的那头公牛。因为它知道我是它的主人、我说的话对它没有意义。只有不远处的那只公牛才是它的合作伙伴。
第二天早上,我挑着一对粪箕,一把锄头,和一担柴火,带着书包,向着四里外的农业中学走去。我将在新环境里度过三年,期待着那里的柳暗花明。(待续)
摆渡人
2025年元旦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