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秧记

芒种忙忙栽,夏至谷怀胎。

时下正是芒种时节,周三与生产队里的一群人正在南湖边的一块大田里栽秧,他那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栽秧动作在别人眼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只见他左手持秧头,用食指和拇指将秧苗一株株的捻出来,然后停在要栽的位置,右手根本无须像别人那样去拿捻出来的秧苗,只是立起四指,用指尖对准秧苗根部,向下一切,“嗖”的一声,秧就笔直的插在水田里了,他右手入水和出水的速度极快,那样子就好像田里的水烫手似的。他栽起秧来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在田里“打箱”的小伟看来,他父亲栽秧时划起的水纹完全就同自己用石块在南湖边打水漂儿划起的水纹差不多。

同小伟一起在田里“打箱”的是胖墩,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他见了周三的栽秧动作,脑子里马上就联想起古龙小说中的一个人来——中原一点红,那个名动江湖的大剑客杀人时只用剑尖将人刺出一点血,便能致人于死地,绝对不多花半分力气。小伟他爸栽秧也是行云流水,沾泥即丢手,不肯多花半分力气。啧啧啧,太快了,这样的人不去当剑客,真是太可惜了。

对于周三高超的栽秧水平,大伙纷纷交口称赞。林大发说:“据说从前有人为了练快手栽秧,空闲时就用松针当秧苗,在南湖边练快,练到后来,达到了第五根松针入水,第一根松针才冒出水面的境界。周三,你栽秧那么快,试试能不能达到那个水平?”

王福不等周三回答,就接过话头说道:

“嗤,小儿科,记得前年收完包谷后看的那场坝坝电影不?在天师比赛中,有个项目就是将手伸入滚油锅中取钥匙,我说周三,你要冲那水平试上一次,才能显现出你的本事来。”

周三不但手上功夫了得,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你在支瞎子跳井啊,我要是听了你的馊主意,真的恁个做了,手不变成卤鸡爪才怪,那我今后还怎么去摸你的堂客?”

众人一听,“哄”的一声笑了。

周三笑骂归笑骂,手底下并不闲着,栽秧快还有一个便宜可捡:在下田之前,用干谷草捆好的秧头被零星地抛洒在水田里,但分布得并不均匀,栽秧快的人在自己的“箱”里没秧头时,可以优先伸手去拿旁边“箱”里的秧头,而自己“箱”里的秧头多了时,又可以将多余的秧头推给旁边“箱”去挡别人的道。当然这是连傻子都懂的事,也算不上什么奸巧。周三栽秧本来就快,加上占了这么点便宜,不一会儿,他便远远的将别人抛在前面。(呵呵,可不是后面,因为栽秧这活是后退着走的)他有时还忙里偷闲地理麻一下儿子小伟,告诉他在“打箱”比宽窄时竹竿要与秧线呈90度的直角,不然箱距就会偏窄。

“打箱”就是在水田的两头各插一根竹竿,中间系一根细麻绳,通过卷竹竿的方式将麻绳绷紧,然后沿着在根绳子栽一条秧线。就这样把水田划成一条一条的,这个条就叫“箱”,每箱之间的距离可以并排栽六株秧苗,“箱”的方向与建房的南北朝向不同,而是东西朝向,要顺着太阳,这样秧苗才能充分接受阳光,快速拔节。

这种活技术含量不高,一般由妇女或者小伟胖墩这些半大孩子来干,而且需要打箱的也仅仅限于“正沟田”这样的饱肋田,像“膀膀田”这样的弯窄田和小块田如果去打箱,那反而属于画蛇添足了。“膀膀田”一般属梯田,这种田兴栽“巴田弯”,不管太阳的朝向,一律顺着田坎栽,因地制宜,在田的弓背处加“楔子”,这样栽出来的秧才令人赏心悦目。还有就是“岚垭田”,这种田位于岚垭顶端,通常四角尖尖,犹如一张被人用力拉紧了的手帕。如果有哪位高手在这种田里去栽一块横竖斜都呈一条直线的“剪刀架”,那绝对就是一件杰出的艺术品,过往的路人往往都会驻足欣赏大半天。

周三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其他人也都在手底下暗暗加劲,你追我赶中,牛儿性急,栽着栽着就栽稀了,虽然每箱并排的还是六株,但本来株距是五六寸的退步就渐渐地拉到了八九寸。被眼尖的“二百五”迟勇看到了,他马上喊黄:

“咦,牛儿,你在替主人家卖新谷吗?像你这样栽,等哈儿‘打桩’的时候,你还想不想敲盐磕蛋?”

牛儿被二百五一说,有点不好意思,退步放密了点,又回到了五六寸的距离,但他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口头却不认错:

“你娃不懂,老辈子们不都是在说‘稀挠挠,大吊吊’么?栽稀点谷穗才大,像你娃那样栽成一巴饼,到立秋割谷的时候有个铲铲。”

二百五反唇回敬道:

“你光是晓得‘稀挠挠,大吊吊’就没听说过‘千吊吊不如万线线,万线线不如一巴饼’吗?如果一块田只栽一根秧,就算你一根秧苗结出一箩谷,与去年相比,还是叫减产。”

大伙听了,都笑了起来。

牛儿也笑骂道:

“你娃格老子钻牛角尖,谨防钻进牛屁眼里头扯你不出来,像你恁个说,那谷种撒在秧苗田里不再移栽,够密了吧?那就会增产?哼,只怕你谷种都捞不回来。”

二百五见他手底下纠正了错,又回到了原来的密度,也就不再和他斗嘴了。

在所有栽秧的人中,要数“老棉裤”刘德栽得最慢,他是那种慢条斯理,慢工出细活的人,做啥事都要讲求一个“好”字,他栽的秧四面趴叶,整整齐齐,整体看,秧苗就像校场上一排排等待大将军来检阅的士兵,单株看,秧苗又像是将要去相亲的大姑娘,收拾得停停当当,连秧苗上的一片枯叶都是掐掉后按入泥中了的。他是个积古的人,边栽秧边向大家讲起了一个关于栽秧的故事:

“那是解放前的事了,我都还是小孩子。事情就发生在这块田里。那时田土还是私有的,这块田属于金财主所有。农忙时,他家的人手不够,就叫长工到乡场上雇佣了一些临时工来栽秧。谁知领回来的临时工中竟然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金财主心里不高兴,在开早饭时,每个人都有一个盐磕蛋,唯独两个孩子每人只有半边蛋。这两个孩子也没说什么,吃了早饭,来到田边,两人率先下了田,在田的两边各站一人,然后解开秧头就开始栽,也不打箱,每人栽六列。动作快得惊人,栽到田中央,两人擦身而过,然后又继续向前,往田的对面栽去。十二列秧完全平行,均均匀匀的立在田里,笔直得如同木匠师傅弹了墨线。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天哪!这种栽法就是传说中的‘牛插痒’必须要两人的眼力都准到毫颠才能做到。人们还只是听说这种栽法,谁也没见过,直到现在才算是开了眼界。只见两个小孩栽到对面后就上了岸,大声说道:‘大人蛋一个,小孩蛋半边。要想秧苗长,等到六月间’。说完工钱也不要,掉头就走了。后来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小孩将秧苗全都对折后再栽入田中的,像这种栽法,别说六月间,就是等到腊月间秧苗也不会长的。”

大伙听了,都骂金财主刻薄不厚道。老棉裤栽得慢,他凑趣说:

“我是栽‘老鸦秧’的人,栽得最慢,等会儿‘打桩’敲盐磕蛋的时候我自觉点,也只要半边蛋就行了。免得今天‘林财主’为难。”

还没等主人林大发搭腔,王虎就明知故问道:

“啥子叫‘老鸦秧’哟?”

老棉裤解释道:

“就是树上的老鸦半天叫一声,我就半天才栽一株秧。”

王虎夸张地作领悟状:

“哦,我还默倒‘老鸦秧’就是老鸦栽秧呢。”

众人又笑开了。

老棉裤这才回过味来,晓得王虎是在戏涮他,张口骂道:

“妈的,原来你这小兔崽子是在拐着弯骂我,你屋头老汉才是老鸦呢。”

庄稼汉子文化不高,他们说的话就像他们吃的菜——泼辣。而且嗓门也亮,远远的就能听见一片笑骂声不绝于耳。平时在田间地头,瓜田豆棚见了面总少不了插诨打科,言语之间稍不留神就会“擦枪走火”的。

一块田栽完,也半上午了,由于天蒙蒙亮人们就开始下田劳动,这时也有些饿了。刚好林大发的老婆永芬将加餐也送到了田边,男主人林大发就招呼大家上岸“打桩”,于是大伙纷纷洗了手脚,围过来坐在田坎上。永芬忙着把竹背篓里的碗筷、盐磕蛋、稀饭、泡菜、白干等一一取出来,一边向大家问候辛苦。林大发则撕开香烟散给大伙。

趁着这“打桩”的空闲,坐在田坎上一看,就可以看见刚才栽的秧真是风格各异:撇开快慢不说,要数老棉裤栽得最好,横平竖直,整齐匀称;周三栽的秧露出水面最高,他沾泥即丢手,绝不多花半分力气,完全就是中原一点红的风格;那秧行如同黄河九曲,又像泥鳅黄鳝爬过一般歪歪斜斜的,一定是二百五的杰作,这种人如果去当兵,肯定会因为排不整齐队而经常被连长踢屁股;秧栽得时稀时密的完全就是牛儿时不时想图快的心理表现;有的秧栽得很深,几乎连秧稍都要被水面淹没了,仿佛溺水的人仰起头在喊“救命”似的,不消说,只有粗手粗脚的王虎才下得了这样的“重手”;有的行距靠得很近,好像怕冷似的挤在一起可以相互取暖;栽得稀的又似乎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还有的栽得大拢,有的栽得单薄……不一而足。

看着刚才劳动的成果,人们仿佛看到微风中的秧苗在向他们点头微笑。廉价的香烟在汉子们的嘴里也“吧嗒”得特别带劲了。只见不远处,一只矫健的翠鸟电掠而来,在南湖里的过江藤丛中啄起一条小鱼,然后又振翅而起,欢快地拍打着翅膀向岸边的竹枝上飞去。顿时,湖面的宁静被打破了,水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在太阳光的照耀之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晃得人们的双眼也迷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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