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69年下乡,别人吃糠咽菜三年五年,他因表现优秀,只受了两年就回城了。后来,我爷爷工亡,幼弱的肩膀一下子多了莫名而来的责任。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低谷期。(既要长兄如父,又要和年轻的母亲相依为命。)父亲的脑筋比较精致,记得住所有陈年杂事。三年大饥荒也没将他饿垮,在学校一直是学生干部,后来又是单位领导。精力异常旺盛,不给别人帮忙就浑身难受。所以人缘也一直很好。
母亲和父亲同岁,家里有众多宝宝的年代,大家姐确实受了累。时常由她一个人照顾一群七上八下的淘气包。不知她身体常年不好和这个有没有关系。那种不好,常人又看不出来。是种类似于风湿病的症状。你看了只会问,大夏天怎么还穿个棉袄?即使这样,母亲做事仍很麻利,在单位里领导们见她心手灵巧,经常愿意使用她。又因为她人不多言,好人好事却不为人知道。
生于一个时代,便有了一个时代的面孔。1977年恢复高考。他俩刚刚结婚。饥饿而又匮乏的“特殊”的十年并未给孩子们的内心规划出形状。当年他们26岁。不是孩子,又似孩子。从刚长大到真的长大,刚撕下红袖标走入社会,一直没有机会将书本牢牢捧在手里。这种背景下,人的欲求永远不高。红色日子过起来,不软不硬,一切都刚好。
有一天,父亲忽然说,我去考大学吧,一转眼盲目的十年过去了,捧起书本的新时代到来了。于是一边说,一边唱了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未来更美好。。。”
男人为将来做长远规划总没错。社会主义战场上,也得有人负责前线冲锋,有人负责后方生养。母亲想了一下,看看躺在旁边把鸡蛋抓得满床都是的熊孩子,没说话。
两年后,父亲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那座小城。当时祖国各地的差距并不大。但外面的沙场和校园里就大不一样了。父亲开始给母亲写信。娟秀的字体不像出自一个男人之手,但母亲就爱看这扭扭怩怩的小字。透过这些,仿佛也同他一起沐浴在那满树春风的校园了。
這期间,母亲带着我,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不容易的是,没人帮她。婆婆常年守寡,内心闭塞。自己娘家孩子太多,谁也顾不上谁。封闭年代,周围的好良心也是封闭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可这种日子有一点好,朴实的人会越来越朴实。
父亲读了三年书,回到了原单位。没多久就被提拔为前线干部。日子开始风调雨顺了。暂且还没呼风唤雨,但至少呼朋唤友从未停歇过。
好日子一来,按道理,他们相互间的事应该越来越圆满了。可头顶上的月亮并不总是圆的。
父母开始吵架。男人忙于事业而不屑于家务,事业基本上动动嘴巴就做好了,所以不大愿意也不大会家务事。女人越做越巧,成了生活上的好手,三头六臂随身藏着。他俩有一个共同特点-----都闲不住。只是一个在事业单位里,一个在家庭生活上。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发展自己。时日一久,各自的生命轨迹越来越牢靠,两条轨道间的交集却少了。
有一天,母亲病倒了。和所有要强的女人一样,这个活了40年的青翠生命,带着对生活的至高理解,希望一切都有她心底期冀的最好模样。她希望拥有最好的丈夫,最好的孩子,最好的事业,最好的身体。她配得上这一切。
于是,母亲在擦玻璃的时候,要擦出她的喜怒哀乐;在缝纫我的新被面时,缝出她的喜怒哀乐;在给父亲的皮鞋打油时,打出她的喜怒哀乐,全部感情。。。她爱这个家胜过爱自己。爱女儿胜过爱自己。而父亲只接受了喜乐,对哀怒厉声抗拒。母亲过于干练,一辈子干了别人几辈子的活。以至于她用那么大声音和力气去爱一个人,显得形式荒谬而又愚蠢。父亲是那种人,一辈子对亲人负责,对朋友负责,对工作负责,唯独对她负不起责任来。
有人问,婚姻的初衷,我嫁你、我娶你为的到底是什么?为了相互诉说,相互成长,再相互诉说吧。
一而再,再而三吵起来,原因就变得各色各样了。比如,你就不能问问孩子的学习么?父亲的家庭观念是有的。在我的印象中,他陪我玩过扑克、打过游戏、爬过山、唱过歌,给我做过无数次早餐。。。,而对于母亲,他惯于"攘外而不必安内",认定当初说好了,我只负责前线作战,你来照顾后方粮草、子嗣喂养。这样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错。
我嫁你、我娶你为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时代的面孔看不过去了,最先翻了盘。对于过去,大家来不及追忆。对于未来,无限期许中又藏着未知和不可及。。。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
每天一吵变成了习惯。相互诉说、相互成长听起来就浪漫了。一言不合则变成了消耗和破坏。恨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爱便荡然无存了。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种过上等生活的渴望,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也知道他们即使感情破裂也不离婚的决定是各种权衡下的最好抉择,这种选择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气和质,重和量。决定了一个家庭单位在后来翻天覆地的社会以何种方式思考、行事、繁衍、生长。在那样一个背景下,我既可以是一根纽带,也可以是多余的。
也许是因为我,也许不一定是因为我,他们一边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一边不计代价地给我他们有的、没有的。使尽全力给我他们能做到的和做不到的。甚至尝试以回避彼此的方式去爱彼此,以分离两地的方式来保全完整。我在那些安然、困惑、争执的庇护下,享受着两个独立的人构成的家庭的物质盛果。我命运尚可,前生后世都很难再遇到这样爱孩子的父母。而他们在后来的起起伏伏中度过了大半生,以随时可以分开的姿势,亦随时为分离准备着。
有人问,你想要怎样的父母? 我想要一辈子不分开,不曾分开,分不开的父母。是不是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