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38度。
树叶像静止了似的一动不动。平时车水马龙的大街一眼都能望到头。空调外机呼呼呼地奋力工作着。狗的舌头都能伸到地上。热,真热。
可是,我妈妈不怕热,依然守着菜摊,满怀希望地等着大中午来个大主顾,我妈妈说了,天热,会有人去烧烤,肯定得买菜啊。果然,一会儿功夫,真来了两拨人,掂着烧烤架,抱着木炭,还有各种肉串,来挑菜了。
“你这菜看着不新鲜啊”。买菜的人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这。
我妈妈习以为常,笑笑回答:“放心吧,都是早上的新鲜菜,那番茄黄瓜还是中午刚刚拉回来的呢,天太热了,越新鲜的菜越娇贵,不耐晒。”那买菜的人其实已经开始挑菜了,也不知道这么一大筐番茄是有多么不入人家的法眼,被毫不留情地翻了个底朝天,才颇显为难地挑出来了可怜的五六个。
接着,又略带嫌弃和期待地问我妈妈:“还有没?再多搬一筐,这都挑不出来了。”我妈妈依然笑着回答:“我先帮你好好挑几个,你看能中了,都拾,不中了,咱再挑,相没相中,你说了算。”我妈妈变戏法似的从同一个筐里又拿出来十几个番茄,饱满,型圆,硬实,红艳。那人默默的看了我妈妈一眼。
又挑黄瓜,黄瓜依然不新鲜,依然不入人家的法眼,依然挑不了几根。我妈妈依然像变戏法似的,不但迅速挑出了十几根漂亮的黄瓜,还顺手把刚刚被翻得底朝天的筐子收拾整齐了。那人又默默地看了我妈妈一眼,赌气似的往袋子里装了八九十来根顶花带刺的黄瓜。
接着是香菇,土豆。
挑到了辣椒,那人的同伴------像个做大事的人,推了推闪光的眼镜,半仰着头,用两根手指捏着一个辣椒的边边,满脸骄傲地问我妈妈:“阿姨,你这辣椒会不会太老啦?”
我妈妈笑了笑,对那个有文化的解释道:“辣椒有什么老不老?熟了就是青嫩的,再长长就是绿色的,时间再久一点,能扛住风雨太阳晒的,就变成红色啦,辣味也会随着变化,就这样啊。”这下,轮到那位学者笑了,好像很有道理呢,竟无言以对。
挑好了菜,一样一样过秤,我妈妈熟练的口算着一百以内的加法和乘法,哦,还包括小数点。什么凑十法,交换律,结合律,简便算法,在生活面前,都抵不上夜以继日的熟能生巧,而已。
这个时候,所有买菜的人一定还会心有灵犀地说出第二句话“秤一定要够啊”。甚至,还有些特别可爱的某某某不经意地强调一句,“秤一定要称够啊,我家的谁谁谁是什么什么领导。”
我妈妈依然笑笑,仿佛没听见似的,准确而迅速的打包,耐压的菜放在下面,娇贵的放在上面,带刺的,不能在塑料袋里捂着的,不需要放冰箱的,还要专门跟人家交代一下,然后收钱,找零。
看着一整张大钱变成了零零散散的票票,有些人又会默契地说出第三句话“你这菜咋卖得这么贵,别的家都比你便宜”。智慧的我妈妈依然不反驳不争执,可我忍不住了,问我妈:“妈,你说他们是不是没事找事?别人家便宜,为啥不去别人家买?”我妈一边整理菜摊一边淡定地回答我:“菜卖出去了,人都走远了,他想发几句牢骚,过过嘴瘾,何必计较?”说完,咕咚咕咚,灌几口开水,继续干活。
一年四季,起早贪黑的我妈妈,不卑不亢地向市长卖过菜,也若无其事地向很多人送过菜,那个曾经风华朝气的仙女,伴着鲜嫩水灵的各色蔬菜迎来送往了这座小城的几辈人。
什么季节什么菜好卖,什么节气什么蔬菜有什么秘诀,山东拉回来的大葱比山西的便宜几分钱,河北的西兰花比云南回来的要耐放啊,还有哦,外地菜为什么比当地菜贵那么多?“因为运费贵啊”。“那为什么不多卖点本地菜?也好拉动经济增长啊。”“因为本地菜没有种成规模,供不上市场需求,其实,你可以换个角度想,人家千里迢迢把菜卖给咱,走的时候肯定不会空车跑一趟,也许就把咱的特产拉走了”。
好神奇啊,我妈妈什么都懂。明明是守着菜摊没出过远门,怎么说的都好有道理呢。
当然了,我妈妈也有斤斤计较的一面。比如。5块3的菜可以收5块,但是,2块3的菜就不能抹掉零头。为什么啊?我妈妈说“因为5块钱的菜能有3毛钱的毛利,大不了这一单不赚,可以让的,可是,2块钱的菜根本赚不来那么多。”我又问,那你不抹零头,人家不要了,咋办?“不要就不要,跟人家说清楚”我妈妈毫不犹豫地回答,还加一句,“那就让他们去超市买那些一分钱也不能便宜的菜吧,原则的事必须坚持”。
我妈妈斤斤计较的时候有多较真,那大方的时候就有多豪爽,遇到那些年龄特别大的,或者带着好几个孩子的,或者被婆婆刻薄的儿媳妇,我妈妈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在随意的称了秤之后,更加随意的收一点点钱,不用问原因,肯定是“咱比他容易”。
我妈妈用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实诚收获了好多忠实粉丝,以至于当市场改造,菜摊被迫挪了几个位置时,再偏僻,也有人打听着一路找来。
这是2022年的夏天,距离我妈妈第一次做小生意,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当年那个迫于生活压力,从国企离开,破釜沉舟的我妈妈,早就不年轻了,鬓角花白,青丝闪银光,皮肤黝黑,手掌如硬砂。
可是我们姐弟仨岁月静好地长大了,没有因为钱的原因少上一天学,没有因为钱的原因少买一本资料,该看的风景,该读的书,我妈妈都大力支持。至于,我妈妈为了这些“支持”,又偷偷作了多少难,也许只有那一斤斤一筐筐不会说话的菜最清楚。
我妈妈卖菜的时候总会背一个纯手工缝的布包,菜市场的阿姨总会笑我妈的包不好看,我妈有她自己的理由,自己缝的多好,喜欢什么样都能缝成,又结实又不重样。当然,这个理由的另一种理解就是:省钱。
我妈省下来的钱,都化作了我们的学费,生活费,旅行路费~~~每次看到门后边挂的那些个退休了的,丑不拉几的手工包,我都觉得,就是这些包,不仅装着努力向前的生活,更是装满了我们的整整一个青春。我妈妈常说,咱就吃饱饭赶紧看书,别的都不重要。
天热的时候,我妈妈忙得忘了喝水,但她一定会定时给芹菜,黄瓜,茼蒿洒点水,天冷的时候,耳朵冻得通红也顾不上暖暖,但她也一定会给蘑菇,西葫芦,葱姜蒜盖上厚厚的棉被。
一年四季,只要是刚上市的新奇菜,只要是我们想吃的菜,无论多贵,无论本钱有没有回来,我妈妈都会毫不犹豫地拿回家,其他卖菜的阿姨极其不理解,可我妈妈根本不放在心上,“卖菜就是为了更好的吃菜,只要孩子们身体棒棒的,啥都值。”
我妈妈经常说,最接近生活,最一针见血的地方就是菜市场,要是写作文没有素材,那就来菜市场吧。
忘了是在哪本书里看过一句话,与其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倒不如说生活本身就是伟大的艺术。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弟弟是这样说的,“我一直觉得咱妈啥都会,我还一直觉得咱家啥都不缺。”也许,孩子们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就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妈妈努力卖菜的动力吧。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妈妈正在给外孙们炖鸡蛋,熬米粥,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又忍不住羡慕了,我妈妈真的很少有空给我们做饭哦。
我跟我妈妈说,我写了这么一篇作文,帮我想个题目,我妈妈头也不抬地回答:“题目就叫《我妈妈》吧”。
这也太简单了吧?
我妈说,“简单吗?简单不才是最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