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一堵墙,立在村东头。早晨的阳光,水一样浇着它,好多好多年没见长高。
墙是土垒墙,半大孩子般高低,手一撑,就能逾越而过。墙孤零零的,墙头上枕着新鲜的稻秸,和野草野藤作伴。时有花喜鹊和斑鸠在上歇脚,喳喳叫、咕咕叫,闹出一些激动。
孩子们喜欢在墙边玩,打打斗斗,以墙作为凭障。免不了受到大人的叱责:离远点,別打扰了宏爷的瞌睡。
墙是属于宏爷的。记事时,墙有四面,是家的模式,风雨侵蚀,倒了三面,只剩下朝南的一面存下了。村里的老人出面,把剩下的一堵墙保护起来,边上栽树,顶上铺草,孤独的一面墙,便像一座房活下了。
村里住家住室,为墙闹出争端不少。两家交好时,毗邻而居,盖房共用一堵山墙,省工省地省钱。时间久了,鸡零狗碎的事来了,共用的墙便成了出气筒,不可开交时,拆墙分建,各砌各家的墙,如同分治,之间留下窄窄隙缝,任南北风窜来窜去。楚河汉界,两家自此不相往来。
留下三尺巷也是有的,村里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宅基地上,相互谦让,山墙和山墙各让三尺起房,房子一般高,谁也不占谁的风水,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三尺巷还真不是桐城的独创,我居家的郢子,不是一道两道。
宏爷的墙,安安静静地泊着,上风上水,不曾有人打它主意。宏爷长甚模样,能说上的已经不多了。据说,墙是宏爷自己和泥拌土垒的,
三间房子的地基,他准备盖上两间,垒到半人高时,他突然消失了,一走就再无踪影。但村里人坚信,宏爷肯定会回来,落叶归根,根得扎在宅基地里。
爷爷和我说过宏爷,说宏爷是孤儿,吃百家饭菜长大,却长得好,方丈大汉,仗义。房子自己盖,不要乡邻伸手,十八岁那年,风一样掠过村子,再没回头。我也就七八岁的年龄,爷爷的话记不周全,仅有个影子。
有那么几年宏爷的墙神话了,村里人头疼脑热了,会去墙边转几圈,咕咕噜噜一番,病消痛去,说有效得很。神话传远了,周边十里八里的有个疑难杂症的,也远远求来,放上一挂鞭炮,抠些墙上的泥土当神药。村里人骄傲,把墙更当了一回事。
我曾在有月的夜晚,潜伏在宏爷的墙边,一地的虫鸣,有小兽攀墙,三两个一群,遥遥地拜月,吓得我发出了人生的第一声尖叫,也由此深深记住了这堵墙。
学大寨年间,割田成方,宏爷的墙挡事,无论如何要拆去,村里人抵制,众口一辞,那是宏爷的家,不仅仅是堵墙,拆不得。带队的工作队长脾气大,动硬的。爷爷站了出来,破口大骂。大骂中,我略知了原委,宏爷放下垒了一半的墙,当了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那些年崇尚英雄,工作队长无话,草草收场,墙保了下来。
宏爷的墙还是被拆了。没过多久,工作队长杀了个回马枪,理由是宏爷参加志愿军是实,但在战场上当了俘虏,是大叛徒。村里人一时无话。爷爷大口喘气,大声说,宏记下了,这里是你的家。
一堵墙拆了,村东头兀自明亮了不少,一块方方正正的地和大片的田野连在了一起。地是绝好的田地,种瓜得瓜,点豆长豆,栽秧稻花飘香。爷爷爱在这地边转悠,常念念有词:千里修书为堵墙,让它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听不懂,对宏爷墙的消失,也如一棵树被伐倒一样,不当一回事。
许多年后,我去省档案馆查阅资料,无意发现一张没有寄达的烈士证书,竟是宏爷的。宏爷孤单一人,能寄给谁?
村子被拆平了,所有原生的墙都消失了。不过有一堵墙再生了,立在村的东头,划疼很多很多目光。碑状的墙,土气,敦厚。
2017.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