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冒梅雨穿海陵,往稻河湾看《冈仁波齐》。镜头克制流缓,没有自我感动与着力煽情,但充盈始终的坚定信仰和神秘雪山让人神往。于是发愿,去趟阿里。
十天前,终于有机会抽身朝乾夕惕的日常,暂离湿重如裹的暑热江畔。这一路于我,是自长江平原至高山之巅的行走,亦是曲水流觞至耿介拔俗的渐进。
照例值机紧急出口靠窗位置,让大长腿自由伸展,任小心脏自由起伏,随藏航空姐一路穿越晴脆。下午五时,过昆仑山脉达山南贡嘎机场时,自贵阳和西昌分别飞抵的两位同道已候在出口多时。
第二次回到拉萨。受限于紧凑的行程,休整调适期只有一晚。藏餐自然不能少,酥油茶与糌粑更是润燥增氧神器。酒店冲淋后快速吹干头发,乃防高原感冒诀窍。当然,如你不那么讲究,也可以直接睡觉。若身体状况允许,建议你要充分利用拉萨洗浴条件,这鉴于一路上行那逐渐窘迫的住宿。
是夜,略感心跳快、呼吸促。换用腹式呼吸,默念六字真言,很快进入梦乡。初入高原时睡眠较浅,头部微涨,是正常现象,不必过多担心,更无须满酒店找氧气,否则调适期可能更长。切记,高反往往在你“期望”时出现。平复心情,慢慢调匀呼吸后,大部分人都能平稳渡过。
翌日凌晨,驱动备好的小沃上路。 8月的高原正值雨季。彼时隔壁西藏大学和周边小吃店还浸在梦乡。晨凉如沁,饥肠辘辘的三人驶过L桑仓惶出走时经过的拉萨河桥一路向西,留下身后两根当年的老桥桩经受湍流的冲洗。
西行向上的路途近1300公里,横穿山南、日喀则和阿里三个地区,近乎西藏东西跨度的一半。全程途经盘山垭口、悬崖激流、移动沙丘和山间平坝不计其数。
驶离平缓的机场高速,入318国道,属曲水境——这是泰州人再熟悉不过的地界名。相比上面的尼木白朗萨迦拉孜昂仁萨嘎噶尔,这里城镇条件和自然风貌算得优渥。
自曲水接尼木盘山而上。一边是奔腾咆哮的雅鲁藏布江,一边是落石星散的险峻远山路,兼之接天连江的40码区间限速和无处不在的30码村庄测速,这是转山前对每位行者耐心和毅力的考验。注意:如果你有视线一离路面方向盘就跑偏的先天不足,在拐入219国道前,切勿在驾驶的同时看手机或操作中控台。因为我的生命就曾在离崖边10厘米处短暂徘徊过。
原定三天的路程临时压缩至两天,缜密计算过汽油和精力的消耗后,我们决定放弃条件不错的拉孜县,夜奔边境小城萨嘎。
从318到219,海拔愈高人愈少,油愈稀贵景愈美。过拉孜,上219入昂仁。空气渐稀薄,山势渐柔和。高山间的湿地草甸和坝上平径姿容各异,牛羊、藏野驴不时闪过,山色也在湛蓝迫人天空的映衬下变得翠绿。至高,至阔,至远,象永不收卷的画面。重要的是,测速少啦!你忘情驰骋发足狂奔时,别忘了评估汽车底盘减震性能。因为每隔一段,便有过水渠穿国道而过,接缝处的起伏超出想象。轿车是绝对不建议开的,即使小沃也常被弹得飞起,只得眼见某品牌巡洋舰毫不减速绝尘而去。在此地界,他是温软轿舆,小沃竟成了蹇驴。
离了拉萨,加油不再需要登记,倒是公安检查站多了起来。大致是出入每县必过一次检查。及至萨嘎,边境检查开始,边境通行证开始发挥效用。
夤夜入住,曦晨上路。正赶上暗空飞雨,依稀有前年冒雨观影的错觉。就这样双眼惺忪着感慨,思绪饧涩着登高,不觉雨停月出。只觉两边的山影纷纷扑向车尾,鸽灰色风景在车侧潺潺泻过。小城萨噶渐渐抛在身后。惟有如钩的月一路追了上来,在窗外的空山闪着清芒。一路寂静无声,惟心流涌涌。那种感受如在昨天。
方向盘也是一种轮盘,赌下一个急弯的吉凶。日夜兼程的两天光阴,有惊无险地抵达阿里——这片被冈第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和喀拉唐古拉山脉共同擎举起的高原、这条“屋脊上的屋脊”、这方“遥远后的遥远”。至此,海拔已不低于4500米。
进入阿里,先邂逅圣湖玛旁雍措。她和冈仁波齐一道,被佛教、印度教、耆那教和苯教视为圣地和“万水之源”。养育不同文明的雅鲁藏布江、恒河、印度河和萨特累季河,分别起源于圣湖的马泉河、孔雀河、狮泉河与象泉河。四条河流自东西南北不同方向流出后,神奇又不约而同地向南拐入印度洋。传说圣湖水能洗去”贪、嗔、痴、怠、嫉”五种意业。在冈仁波齐峰与纳木那尼峰的南北加持下,碧波浩淼的玛旁雍措犹如一块翡翠,被此间草原山脉绵绵环抱,清澈、神秘、平和、静谧。千百年干湿交替,无数次朝代更迭,她就在那里。
冈仁波齐转山的起点位于阿里普兰县巴嘎乡塔尔钦。找定住处后,趁着时间尚早,我们又驱车百公里,前往邻近噶尔县门士乡,拜寻“神山的衣领”芝达布日寺。这座有着藏区最壮观玛尼堆墙的寺庙,是冈仁波齐转山道的开辟者古仓巴大师的修行地。
7月31日,藏区凌晨7时,转山开始。
聚焦在冈仁波齐的宗教如此纷繁。佛教、印度教等至少18个教派,他们对心、光明的认知,修持方式,宗教仪轨细节都各有千秋,但却在神山脚下凝结成同一个最原始、最单纯的仪式:行走。
各种文字矫饰,因没见雪山。在雪山下,什么文字都是多余且苍白。
从各方面看,我都算不得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也不曾妄想通过一次转山求得快餐式的解脱,尽管转一次洗净一世罪孽的传说广为流传。对神山,亦没有“征服”的愚蠢念头。我只想在今生,亲见虔诚的信仰、神圣的远方,及自己能达到净心与毅力的长久。
自当日凌晨7时至次日凌晨2时,我们一行三人未作片刻停歇,连续行走19个小时。生死垭口5680米的海拔,砂砾不平路的崎岖,冰川融雪不知虚实的急流,赤晴、谲云、冰雹、山洪、冻雨,全都经历。高山缺氧、呼吸困难、嘴唇干裂、皮肤晒伤,同时存在。在朝圣的路上,在经筒转动的世界,信念的力量带动对现实与来生的无畏。此种心情非文字能表达。
记不清的翻山越岭,好几番的几欲放弃,总能在拜谒冈仁波齐峰顶真相时重燃动力。他或戴一朵云,或过几只鸟,或聆数支山瀑的徐徐歌吟。至于覆盖其上千年不化的冰川,应该是无所谓的。数十层的岩石古朴、峻烈而雄奇,不悲,不喜,以同样的沉默接受太阳,接受风雨,在大气稀薄的高亢之上端祥世间的一切。
几次傻想,肃穆深邃的神圣银顶,还留着万年前的那片雪花么?
即使最虔诚的佛教徒,有当地向导的指引,方能一天转完。一无向导,二无补给,凭着最坚定的信念,穿行子夜山洪咆哮的神山间,我们走到了最后的宿地。同行的户外大神说,高原不适者常有幻觉。我没敢说,自子时起,我顶着头灯开路,右顾前行时总觉右侧有房有人。我宁愿相信那不是幻觉。有挚友先觉者言“圣境入心,自心是佛”。
沿山洪冲毁的山路砥砺,着雨水凉透的鞋履疾行。没有交谈,没有问询,但三位同行者始终默契配合、观照鼓励。“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即使在不知前路是否正确、下山路口一再错过的寒夜山里,我们依然相信彼此,依然期待明天。
行天上,转神山,食疏食、饮泉水,曲肱而枕之。人皆不堪其忧,我不改其乐。
在阿里,我看见比天更远的路;在普兰,我记得比日更灿的星。我把落牙落发视作落花,我把流银交翠的高原倚作魂魄。转山归来,除了一脸的高原红,我还想抛却分别心,修炼比山更坚定的信。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把远方的远归还高原。“你是空无,你是一切”。我听见无回音的大真空中,山,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