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即故乡,晨昏须上祖宗香。
这是韩兰芳族谱里的一句诗。
韩兰芳这个名字是祖父给他起的,为的是纪念南洋曾经出现的一个华人建立的大统制共和国,兰芳共和国。
福建地狭人稠,不利开展大规模农业生产。虽然土地贫瘠,但是福建靠海,穷则思变,背靠海洋则出海闯荡,通过几百年的不断迁移,华人遍布南洋国家。 外出的华人相互依靠、相互帮助,在海外立足,兰芳共和国就是这样一个组织,与其说叫共和国,不如说是一个华人自治组织。
韩兰芳的祖父和他说,他们家祖上也是下南洋的中国人,民国建立以后,迁移回的中国,各种曲折故事老人没说,早年祖父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会回南洋祭拜祖先,现在人老了,新一代也不上心,清明节也就遥祭一下,聊表相思。
韩兰芳对所谓的南洋没有实感,毕竟生在中国,南洋都是活在家人的言谈中。只是老人一直坚持让韩兰芳去一趟。这年大三暑假,兰芳终于成行,说是去南洋看看,其实去玩乐的成分更大。
到的是马来西亚的沙巴州,祖父联系了当地一个姓潘的朋友接待兰芳。
下了飞机,朝机场停车场走去,接待的人联系说会在机场停车场等他,到了停车场,等他的是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乘车往市区的时候,兰芳才知道这就是爷爷朋友的孙子,叫潘官友。
官友中文很好,为人也很热情,介绍兰芳这边可以去京那巴鲁山漂流、徒步探险,时间充裕的话可以去诗巴丹潜水。
兰芳事先调查过,也是这样安排的,有人领着自然更好,便约好让官友带着去玩。
到了市区,见到了祖父的朋友潘爷爷。潘爷爷八十九岁了,面容红润,硬朗的很。兰芳送上祖父交代的茶叶等东西,潘爷爷高兴的不得了,晚上都喝醉了,后来听官友说,医生说潘爷爷是千万不能喝酒,只是那晚太高兴,拦都拦不住。
也是那天的晚饭,兰芳见到了潘爷爷的一家,大十几口人,说实话,人太多,反而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第二天,潘爷爷领着兰芳去了墓地,在爬山的路上,潘爷爷问到,官友说明天你们俩去寡妇山玩?
兰芳回答说是,潘爷爷就给兰芳说了寡妇山的事,说是,很久以前,一个从中国来的商人,在马来西亚娶了本地女子为妻。一天商人说要回自己的故乡看一看,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了,生死不明。他的妻子站在山上,遥望中国的方向,后来变成了一块石头,所以官方叫京那巴鲁山,可是当地人和中国人都叫中国寡妇山。
兰芳想,这和网络上查来的故事怎么不一样,看着兴致起来的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就没说什么。
潘爷爷继续说,当时你太祖父也是这样,你太祖母就是大马人,你太祖父说要回中国的时候,太祖母强烈反对,后来你太祖父带着你祖父回了中国,我是你祖父儿时的玩伴,当时没少一起做坏事,分离的时候好一阵伤心。
后来你太祖父一个人回来了,也就再也没回中国,和你太祖母都葬在大马,丧事都是这边的华人帮忙做的 ,那时候中国打仗打的厉害,我们都以为你祖父死了。
解放后,你祖父也回来了,我是好一阵高兴,我以为他要留着,毕竟他生在大马、长在大马,不过后来又回中国去了,现在连回来的力气都没了。
这事情兰芳的父母没说,祖父就更没说了,这时候他才感觉祖父的眼神里,包含着一些他不能理解的感情。
小半天时间,两人到了兰芳太祖父、太祖母的墓地,摆上花篮,点上香烛,兰芳按照潘爷爷的指导祭拜完。
在潘爷爷休息喝水的时候,兰芳走到墓地边上,看着盘山的道路,毗邻而建的一个个墓地,听潘爷爷说,这儿葬的都是华人,最早的都到明朝了。
有些难以名状的思绪慢慢的酝酿。
下山之后,潘爷爷带兰芳去了当地的祠堂,兰芳仿佛回到了福建的家乡,一样的木瓦房建成船只形状的祠堂,梁上汉字的匾额,内里的人说着带有口音的中文,参观的时候,潘爷爷给兰芳说了这个祠堂的来历。
说是明清时候,有福建的船偷渡出国,外出寻生计,行船海上,生死飘忽不定,全凭运气。不走运的是,船碰上了落漈,传说中落漈是海里特有的现象,海水到落漈会陡然深陷,也就是在落漈里,海水不会再流动,一船人都觉得再无生还的希望。
掉下落漈之后,船身一阵震荡,所有人都跌到了,众人发现,并没有落海,只是飘到一个荒岛上。上岸之后,发现岛上的沙石都是金子,还有一些怪鸟,也不怕人,也不飞,人饿了可以抓来煮肉吃,一到夜里,岛上会听到各种鬼的叫声。
这些人在荒岛住了半年,渐渐的听懂了鬼说的话,原来这些鬼也是福建人,一次出海被卷入落漈,尸体漂流到这个岛上,他们的灵魂也就被困岛上,不过他们发现,每过三十年落漈会有一段时期消失,同海面齐平,这时候可以逃出落漈,眼下三十年的时间就快到了。
众人便赶快修补船只,到了落漈消失的时候,按照鬼的提示逃出了落漈,临行前,群鬼留着眼泪,目送他们离开,并送了金砂作为礼物,希望众人代替他们向家乡的情人问好。并多做法事,为他们祈祷超度。
这船福建人后来到了大马,凭着金砂发了大财,就建起了这个祠堂,按照老人的说法,回中国的人在福建也建了一个祠堂,每年到八九月份,祠堂都会请来僧人开法会,超度困在落漈中的鬼魂。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祠堂,听老人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第二天,官友带上兰芳去往寡妇山游玩,一天下来,欢声不断。
回家的路上,兰芳问官友他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
官友回答说,爷爷以前是做水客的,也就是做货物贸易的,但是小时候一直以为爷爷是做邮差的,因为爷爷老是和他说侨批的事情。
那个时代,出国的国人被认为是王朝的“叛徒”,其实很少回到家乡,但是很多家人都还在中国,而且在外赚了钱,也需要往家里寄,信局就营运而生。信局送的信被叫做侨批,一般都是由货船带回的,侨批内不仅有信还有寄回家里的钱,那时候交通不便,一般来说侨批都要三五个月之后才能到家人的手上。
帮忙送侨批的人被人叫做批脚,批脚很受人尊重的,因为侨批里不管是几块钱还是几十万的汇票,他们都不会去动,这是他们的底线。而且那时候中国因为打战很乱,但是送批脚的人是绝对不会被抢,盗亦有道,这是家乡乡土社会的底线,这种事情做不得,会遭天谴的,爷爷一直这样说。
后来建国了,南洋这边限制华人寄带钱侨批,因为钱都流去中国了,这边的华侨就把批款写完用邮票贴上,这样就是一封平信,这就是暗批。
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说侨批的事,还说走水收侨批是最令人高兴的,纸张上都是一个个真切的挂念,无论王朝改天换日、货币涨跌,侨批就没有断过。
即使南洋不认我们、中国不要我们也是一样。家乡在心里,跑不掉的。
那天晚上,祖父打来电话,兰芳告诉祖父这边人很好,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祖父说事情做完就好、就好。玩得开心,记得按时回家。
电话这头,兰芳看着天上的月,晚上的月光也是有点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