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自从很多年前来到这漫天风沙的边塞,我就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算算日子今夜应是中原的除夕之夜,我不知道抽了什么疯,把很多年前那坛从中原一路带过来的女儿红喝了个干干净净。喝完之后不小心将坛子打翻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和先前抖落的泥封混合在一起,凛冽的寒风从门外吹进来,碎片在泥土里摇曳生姿得厉害,我擦拭着嘴唇上的血丝忽然越发的清醒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也没有多久。唯一不同的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还很年轻,那时我的面容并不像现在这样沧桑,我的肌肤不像现在这样爬满皱纹,我的头发也不像现在这样藏满污垢。不知道是听谁说过,当一个人开始有意无意的回忆过去时,这个人就已经老了。

我的的确确是老了,我的眼睛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没有了光芒,我的心里也没有了爱恨,我的整个人都寡淡的无欲无求,死气沉沉,醉生梦死。其实有时候日复一日向死而生地老去比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地老去更让人心伤。可惜风尘催白首,岁月损红颜,这边塞年复一年的大风和沙尘还未来得及将我的一头乌发完全吹白,岁月却早早地将我唯一爱过的的女人折杀在风华正好的年纪里,从此我的深情被无情蹉跎,我的一生被人生负尽。想到凡此种种心伤,终是胃中灼烧的女儿红所不能慰藉。

但我又何须慰藉,窗残夜月人何处,万里寂寥音信绝,春风不度玉门关。我独自一人在这边塞,享籍籍黄沙之辽阔,享醇烈女儿红之酩酊,享这人生挂齿之寂寥,形单影只的茕茕孑立,孤芳自赏的孤独求败。

孔老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迷惑地走过不惑之年在这沟壑纵横荒无人烟里顺应天命,我旷日持久地抱着剑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上看日落西沉又旭日东升。但是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我并非这般向死而生。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

那时我还很年轻,我渴望爱情渴望友情渴望立业,于是我犹如一叶浮萍般在这天地间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寻找。我翻山越岭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风景,喝过各种各样的烈酒,结识了各种各样的朋友。

那时我还很年轻,我沿着山川沿着湖泊沿着沙漠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从不肯停下来也从不肯回头,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

我在这人世间行走,路见不平过,行侠仗义过,劫富济贫过,我杀人,人也杀我。有一天晚上我从一家名字叫作向生的酒馆喝完酒出来,被一帮穷途末路的流寇追杀,我的无生剑但凡出鞘必定见红,酒馆的老板是个好人,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便没有出剑。我自年少时飘荡江湖,见惯了不入流的伎俩,自信很少有人能真正伤的了我,但有个行侠仗义的姑娘恰巧路过见我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追着跑遂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乃是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弱书生,刀光剑影间,她拉着我的手运用轻功一跃飞到屋顶上躲过了那些流寇。

我行走江湖数年,遇见过很多特别的人,但那是第一次有姑娘温柔地勇敢地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滑。那一晚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她牵着我的手站在屋顶,我与她并肩而立,皎洁的月光荡漾在她白皙的脸庞,黑夜里的微风吹起她大红的裙裾,我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我生平最讨厌欠人恩情,虽然她强行救了我,我还是请她去向生酒馆喝了酒。那天晚上,她像我一样大口的喝着女儿红,喝完之后毫不扭捏地用衣袖擦了擦下巴上的残留。在灯火阑珊里,她右手托腮微醺着问我将要到哪里去,我说我不知道,她痴痴的用大红衣袖半掩面笑的嫣然,“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到哪里去,不若我们结伴而行好了。”在此之前,我虽然结交过很多朋友,但从未和哪个姑娘单独上过路,我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独行,但是那一晚鬼使神差的我说了声好。

后来当我一个人在城墙上看日出日落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如果那一晚我没有答应她,我现在会不会还在江湖上漂泊,走着永远走不完的路,看着永远看不完的风景,遇见永远也遇不完的人,喝着永远也喝不够的酒,寻找着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爱情,可惜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那晚之后我与她一同上了路,从此欠了她一条命。

我们从向生酒馆出发一路南下,路过江南时正值烟花三月,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桃花灼灼,她一身红装站在漫天春光里,剑指着一树一树的花开,和我说话时模样娇俏的不像话,“段郎,江南风景正好,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好。”我抚摸着我腰间的剑,望向她的吴侬软语间,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自从相识,我便没有拒绝过她,我怎么舍得拒绝她。她喜欢江南,我陪着她就是。

但是当一个四处流浪的剑客开始爱上一个人,他便不再是剑客了。剑客都是孤独的,剑客不会为了谁停下剑客的人生。

那一年,我陪着我喜欢的姑娘在三月江南住下,湖里泛舟,月下赏花,廊前听雨,任凭他乡作故乡。那一年,我不再天南地北地流浪,我寄寓在红尘的温柔乡里任凭自己酣睡。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场梦醒的那么快,流光转瞬间这温柔乡突然变成了温柔刀,这刀一根一根地切割着我的神经,绞杀着我的疯狂,断送了我的以后。

我和她流连忘返在春天的江南,想着等到秋天可以一起手挽着手去看大漠孤烟直,动身的前一晚我们对着月亮拜了天地发誓两两不负,可是在喝交杯酒的时候,她身子一歪倒在我的怀里,她那凝着血丝的红唇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段郎,酒,有毒,你,活着。”

酒有毒,女人更有毒。

那一晚我左手抱她右手持剑杀红了眼睛,当爱褪去恨褪去,我再也找不到活着和死去的意义,我背着这坛与她未来及喝完的女儿红仓促地逃往这无边沙漠,至此终年。

这么多年,每当我无聊的时候我就抱着无生剑坐在城墙上看日出日落,但我很少想起她,有人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其实我早已不在意她有没有骗我,自古杀人偿命,我杀了那群流寇的头头,不曾想到最后却要她替我还。

但终究,欠下的债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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