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在夜里
落日西沉,远处高楼旁升起了几朵金色的云。我站在长队的尾端,在寒风里焦躁地等待——几个小时前,一个到得稍晚的青年戏谑地对我说:“恭喜你现在不是倒数第一个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又多了一名带小孩的大爷。我苦笑着回应:“祝贺你现在也不是最后一名啦!”
队伍还在沿着四方形的广场游移、加长,像条迟钝的“贪吃蛇”。
“啊,现在天色不早了,气温只会越来越低,我们不希望有人被冻感冒,今天只有四百支疫苗,预约的人已经用完了两百多支,所以排在这个截点后面的人,很可能轮不上了” ,工作人员遥指着前方一个靠墙的位置,苦口婆心地劝告着, “如果大家愿意的话,请明天早点来……”
大伙在失望中窃窃私语,但很少有人主动离开——在漫灌的疫情潮水面前,人人都渴望得到一张求生的船票。
网上预约系统刚刚开放,第三针供不应求,我和许多人一样,只能亲临现场碰碰运气。
怎奈自己今天并没有穿上最厚的羽绒服,如此漫长的等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队列走走停停,缓慢挪动着,我的前方依然看不到尽头,但双脚已冻得发麻,只得不时在原地跺着小碎步。
希望如风中的火苗,燃起又熄灭。
寒冷令我妥协,我终于逃也似的奔向了一辆刚在路边挺稳的出租车。
“嗨,你好吗? ”司机礼貌地问。
“挺好……” 我不假思索地说。尽管坐定之后,依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气。
汽车载着我绕到广场外围,远离了无尽的冬夜里还在胶着等待的人群,排在最前面的几位“幸运儿”已纷纷踏进了门廊,但对此时的我而言,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回家”。
02.在城中
鉴于上回的教训,第二天上午,我裹得严严实实,提前一个半小时抵达附近一家医院。
门口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我还没来及高兴,就看到不远处的醒目标语:“这里只接受预约。”
我没有多想,立即回到了当初那家可以临时排队的诊所。
尽管距离开放时间还有一个钟头,队伍已经初具规模。
我耐心地等待了许久,竟又听到了熟悉的说辞:“抱歉,我们会把位置优先留给预约的人,这次大家不一定能轮得上……”一名医护人员在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解释。
大概是因为她的语气很肯定,又或许是已经经历过了失望,这次排在我前面的人纷纷选择离开。
我也不自觉地跟随人群,踏上了回家的路,耳畔还回响着刚刚一位大妈地对白衣护士说的话:“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这并不有趣,是昨天那个绅士让我们今天来这里排队的……”
我按照导航的路线怎么也找不到指定的公交车站台,于是问路人:“请问XX站台在哪里?”
对方答道:“就在你脚下”。
我诧异地问:“那为什么没有标注呢?”
“可能路线换了,站台还没来及更新吧”, 她耸了耸肩,“没办法,这就是典型的多伦多!”
“谢谢!”我喃喃地附和道,“这真是典型的多伦多……”
我下车时已临近中午,漫天飞雪掩盖不了城中脏乱的街角,路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正在大声辱骂一位开车的女士。
我加快脚步,一秒钟都不想停留。
回家后我开始尽力搜寻预约的机会。我来不及沮丧:一趟趟“有意义”或“无意义”的旅程让我领略过繁华和美丽,也让我见识了无序和丑陋。但我相信经验和教训会将我和过去的自己区分开来,回忆终将替我还原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多伦多。
03. 在冬野
七座的SUV驰骋在茫茫雪野里。司机穆罕默德用带有浓重中东口音的英文闲侃着:“我的车底盘重,所以下雪天比别的小车安全……你看这两家加油站离得这么近,这家居然比隔壁家贵那么多,真是把顾客当傻子……”
我能预约到的最早的疫苗远在六、七十公里外一个荒僻的小镇上,地图显示乘公共交通工具两个多小时即可抵达。
幽蓝的冰雪和金黄的枯草映衬着如梦似幻的安大略湖,与我从前见到的景色大不相同。但我无心观赏,只管匆匆赶路,寻找着下一个转车的站台。让我绝望的是,也许是受天气影响,导航上显示的单程时间突然变成了四个小时!
经过一番周折,我还是选择打车前往。
接单的正是这位名叫穆罕默德的老大爷。
“啊,六十多公里,你是土豪吗!” 穆罕默德用清亮的嗓音问。
“不,我穷得很。”我盯着导航确认行进方向,生怕新闻里的可怕情节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车子开进了宽阔的高速公路,一往无前地向北驶去。
老爷子又问:“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
“打疫苗。”
“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我也不确定,可能一个小时。”
他立即显出为难的样子:“啊,那太久了,我应该等不了那么久,回城的路可不好走!”
我这才发现,与畅通无阻的去程的相比,护栏另一边的反向公路窄了许多,车辆也密集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几座山丘映入眼帘,道路变得蜿蜒起伏。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走的又是单行道,一旦堵车就惨了,回来的路不好走哟……”大爷又反复强调着,“去那个镇你可能连回来的车都打不到……”
其实他的话尚未引起我的恐慌,这种心理战术我在以前的旅途中并非没遇到过。此刻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打疫苗”。但我也怕麻烦,想到这里交通确实不便,天色也愈来愈晚,就顺势问道:“你待会能等多久呢?”
大爷想了想说:“十五分钟吧,如果你愿意除了来回车费再多给点小费的话。”
我还没来及回话,他又补充道:“我带你回去,纯粹是出于好意啊……”
回去的路并不像大爷预言的那么难走,反而轻松了许多。我虽然也心疼钞票,但想着今天毕竟顺利打到了疫苗,就当是“破财免灾”,也值得庆幸。
“刚刚还有客人找我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先答应了你……”大爷一路上还不忘讨好卖乖。
“谢了”,我会意地说,一边在订单上添加了十几刀的小费。
我想起大爷在来时的路上说过,自己最怕冬季在荒凉的地方开车,所以他很乐意和乘客谈天。
既然如此,不妨向他索取一些趣闻轶事,也不枉我又将付给他大笔的车费。
于是开口道:“老大爷,你驾龄这么长,肯定有许多故事吧!”
“那当然,我遇到过很多奇葩的人,不过有一件事情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什么事?”我兴奋地挺直了腰杆。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当时那位女士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他说。
我竖起耳朵听着,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故事前半段并不如我预期的那般精彩,不过是“拾金不昧”的老掉牙的桥段:来自匈牙利的女乘客芳芳在穆罕默德的车上丢了钱包,穆罕默德悉数归还后,要求芳芳给他发个短信,以证明归还了钱款……
“过了一年多,某天我又在附近接了一个男士Z,他当时也像你一样,请我讲个故事。”
“哈哈,中文里有个流行词叫‘老司机’,就是指代经验丰富的人。我一直觉得司机都是最会讲故事的人!”我忍不住笑道。
穆罕默德顿了顿说:“所以我就跟他讲了芳芳的事情。”
“看来这个故事已经很经典了”,我按捺住失望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Z居然一口咬定我没有把钱还给芳芳!”
“他俩认识?”
”对,不仅认识,而且Z就是芳芳的前夫!”
“咦,世界这么小吗……也难怪,你经常去的社区都在市中心附近……”我自说自话地回应着。
穆罕穆德得意地笑着:“芳芳的那条短信我找了半天,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了……”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Z告诉我,离婚前芳芳坚称那笔钱被司机我拿走了,所以向Z多要了一笔财产……”
下车时我如数付了车钱,还追加了五星好评。
那个所谓“很有意义的故事”自始至终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虽然老套,但也不乏波折和意外,就像穆罕默德,虽然世俗,但并不邪恶,况且他只是一个年迈的老大爷。
在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去百里之外的荒凉小镇,不仅达成目标,而且平安回来,已是万幸。我后来谈及此事甚至笑着跟朋友讲:“只要不谋财害命的就是好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