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次回国,顺便完成了一个愿望——坐高铁动车。四个多小时飞奔近千公里。
宽敞的候车大厅,清一色电动按摩椅,手机扫码支付,三块钱换六分钟的浑身舒爽。
车厢形如机舱,座椅可调且有收放托盘,行车平稳。
2
科技发展真好。可是,我心里住了个老古董。她一边享受现代化的便利,一边深深怀念古老的火车。
早年的火车是绿皮的,汽笛鸣响,轰隆轰隆,像催眠的钟摆,带她进入记忆的隧道。
一个被棉衣塞成圆球的小人儿,在咕咚咕咚的韵律里摇晃。
她记得清楚,就坐三站,下车翻过三座缓山,那个后窗临海的小屋,一推门准能看见惊喜得合不拢嘴的姥姥。
可那三座山,对小人儿来说,是万里长征。她永远记得,大雪的冬天,等不到汽车,只好徒步。
踩在雪里的小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妈妈说:“过了那棵树就快了。” 好不容易把树甩在身后,眼前还是山坡。妈妈又说:“过了那个小房子就快了。” 望不到尽头的征程,戏法一样地变成一段一段的小小胜利。
小人儿的脚趾生了冻疮,足足痒了几年。可每每想起冰天雪地里的那次“长征”,心里是暖的。
3
老古董喜欢绿皮火车那慢悠悠的从容劲儿。说是时光在火车里减速,生命延长,赚大了。
其实,爱上什么,不需要理由。老古董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火车的。
那是广州到北京的硬座车厢,一排三人,少女、妈妈,还有陌生男人。男人瘦高个儿,约莫三十,人很精神,很快便和性格爽直的妈妈熟悉起来。
青春期的少女沉默寡言,安静地听。原来,这是个郑州人,做生意,常跑广州。
小伙儿健谈,但一点儿都不虚头巴脑。少女喜欢听他说话,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单纯世界里,从没出现过这样见多识广的角色。
有一次,小伙儿说会看手相,打开少女的细瘦的手,只看了几眼便小声说:“你很聪明,就是脾气不太好。” 一路表现这般淑女,却被人识破了秘密,少女唰地红了脸,心里却挺服气。
入夜,小伙儿说坐累了,起身斜靠椅背站着。空出的座位刚好可以让少女侧身躺会儿。后来,娘儿俩也都说坐累了,小伙儿却死活不让她们起身。
这来自三十岁男人的绅士行为,在少女看来,有点儿微妙,到底是长辈式的关爱?还是来自同龄异性的体贴?
心里一旦开始活泛,就再也没法睡着。别人数羊催眠,她则默念一句话:慢点儿开慢点儿开慢点儿开……
可是,郑州站终究要到的。小伙儿开始打点行李,脸上全是归家的喜悦。少女细细地看他,带着绝望。人的一生要遇到多少一面之后便是永别的人?
郑州是个大站,火车停得久,人们趁机下来活动腿脚、洗洗漱漱。母女俩也跟着下了车。
小伙儿先和妈妈道别,互道保重和祝福。然后,转向呆呆站在一旁的她。两人目光交汇片刻,少女羞得把头低下,却看到他的大手里有只笔。
小伙儿顺势抓起她的手,像看手相时那样细致地摊开,在手心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手机号,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今生今世。
少女不知道他说的“有事儿”到底指什么?一个突然失去爸爸的女孩儿,身边只有妈妈相依为命,需要他的帮助?还是,脾气不太好的她,万一有一天闹了离家出走,需要投奔他?好一个电影开场。
那个年代的手机像块黑砖,俗称“大哥大”,很是稀罕玩意儿。少女一路小心呵护着手心,一遍遍端详那串以9开头的神秘数字。
回家以后,把号码工工整整的抄进本子。家里没有电话,她也从没拨过手机,不知道怎么打,只有等待。
可是,等什么呢?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线索和机会,而这机会单方面掌握在她一个人手上。
等着等着也就淡了,不知哪次换本子,那串数字没再被抄进来。号码已死,而她太忙,一边应付高考,一边忙着和初恋的人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
4
转眼,老古董如愿考上大学,有情人分隔两地。独自南下的飞机,吐得狼狈不堪,离愁别绪趁机跟着眼泪喷涌而出,想念火车了……
大一的头一个月是可怕的军训,盛夏的广州犹如蒸笼,长袖长裤的粗布军装每天开着白花,那是汗水的杰作。
苦是苦,可体力的透支是相思的救赎。洗掉一身的臭汗往床上一倒,想家的泪水刚刚涌起,瞬间就被席卷而来的困倦掩埋。
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脑,每三四天,传达室就会有一封信在等她。有趣的是,一宿舍五个理工女孩儿个个爱写。整栋楼打牌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只有她们唰唰写个不停。
分隔两地也有好处,没架可吵,念着的都是对方的好。
终于,熬过一个学期,放假回家!
还是绿皮火车的硬座,挤满了学生,上厕所都困难。几十小时虽然辛苦,但女孩儿欢天喜地。
初恋的人已经从家乡出发,将在中转站与她碰头。重逢的甜蜜场景反复在脑海上演。
可是怎么搞的?他笑着走来的时候,竟是那样陌生。女孩儿心中诧异,躲开炽热的目光,只把行李往前一递。
什么情况?幻想千遍的拥抱呢?信里的朝思暮想呢?白纸黑字难道都是虚构?
女孩儿有点儿慌张,背过身去假装张望什么。男孩儿趁机从背后搂上来,却遭到坚定的抵抗。
他只当是害羞,没太在意,说:“你等会儿。” 就一溜烟跑开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女孩儿突然想起曾在信里提过馋这东西,便乖乖地接过来,大口吃给他看,可心里又一次失望,不是记忆里的味儿。
女孩儿一路无话,只盼望火车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
第二次见面,走在厚厚的雪地上,郊外无人之处,男孩儿再次试图拥抱,得到的除了挣扎,还有冰冷的三个字:“分手吧”。
他怎样的惊讶、质问、哀求、流泪和伤心,女孩儿都没了印象,只记得过后闺蜜说的话:“你太狠心了!让人家怎么过这个年?你就不能过完年再跟他说吗?!”
女孩儿振振有词,甩出一套套道理:世事,不是非黑即白,总有无常、无奈、和无能为力,没有对错。时间可以把沧海变成桑田,可以让誓言随风飘散,也可以将一切抚平。
可是此时,回忆并写下这些,我承认闺蜜责怪得对。
在之后漫长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渐渐看清真实的自己——自我,太看重自己的感受,因而,许多时候,自私得不近人情。
Anyway,火车,它满载着回忆从过去驶来。那是生命的一部分,哪怕它千疮百孔,也值得好好珍藏。
不知道,未来的火车,又将会带来怎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