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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票
初中毕业后,站在十字路口做抉择的不是我,是我爹。
慎重听取了他当教育局局长的表兄和我的县长舅舅的意见之后,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让我去市里读高中。三天后,一张20元的火车票和几样简单的行李,把我送到这所让无数人心驰神往的学校,当年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父亲的一个同学在这所学校教体育,他把我们带到高一年级办公室,我在那里见到了我后来的班主任兰老师,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妇女,她一脸笑容,字正腔圆,普通话讲的十分标准。
兰老师的热情,不是因为父亲的同学是她同事,而是因为我爹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张皱巴巴的,我的中考成绩单。在场的老师们纷纷凑上来看,数学、英语满分,语文只扣了5分,700多的总成绩看的他们瞠目结舌。接下来就是班主任们各种热情,大显神通争抢我去他们班。这种场面我一点也不稀罕,从小到大,我没有体验过当第二名是什么感觉。最终,父亲和他同学商量并授意后,由我自己选择了六班,因为班主任兰老师不仅是年级主任,还是全校最好的英语老师。
当天报到,学校已开学一个星期,我算插班生,到教室后,兰老师只是跟同学们说了我的名字,然后指使一个男生搬来一张桌子,安排我坐在了教室的最后排。
一个星期后,我就让对我寄予厚望的各科老师大失所望------先是数学老师点名,说我上课不专心,后是物理老师喊我去办公室,质问我为什么不交作业。我反问他为什么要交,我以前也不写的啊。他气的就差点动手打我了,给兰老师告状说:“看看,看看你挑的好苗子。”
而我说:“老师,课本和练习册上的题也太简单了,浪费时间。”他睁大眼睛气呼呼的看着我吹牛,然后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物理竞赛书,找到两道大题,说如果你能用一节课的时间做完,并且做对,以后我的物理作业你就不用交了。
不需要一节课,半小时不到,我就把答案给了他,也不问对不对,昂首挺胸走出办公室。
老师们的不满没能改变什么,我一如既往的在课堂上开小差,玩游戏机;晚上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小说。男孩子一样的调皮,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人穷志不能短,我始终保持我的清高和骄傲,没有朋友,我自娱自乐。就这么混了几个星期后,学校进行了高一年级第一次月考。
那时候考完试会在教学楼门口的公示栏张贴大红榜。我至今都无比清晰的记得,当同学们看到我在年级榜首时那诧异又惊叹的表情。兰老师笑得合不拢嘴,因为我不仅是年级第一,而且英语满分。
月考后,我和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关系突然就好了起来,江辰阳和姚瑶,便成了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姚瑶个子很高,瘦瘦的,说话声音又细又小,她学习成绩不太好,她说她读了我的作文后,仿佛感觉一下子找到了知己。相比而言,江辰阳就纯属巧合,考完试后调整座位,我从最后一排一跃而上,来到第一排,老师给我安排的同桌,就是江辰阳。我看了看他的试卷,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儿,你这成绩对不起你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啊。”
江辰阳笑着说:“别动手动脚的,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他成为同桌,半点都不是巧合。
艺术节
替江辰阳选择我这个同桌的,不是他,也不是兰老师,是他爹。
辰阳是山东人,直到现在,我只要听见山东人说话或者听到有人说他是山东的,心里莫名就会产生好感。
辰阳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带他来到这座北方小城。初衷是为了给他创造相对轻松的教育环境,因为在我们这种地方,考个好大学,可比山东容易太多了。
不曾想他父母起早贪黑十几年,不光在这里立住了脚,还成了本市餐饮行业的佼佼者。因为他家给学校教学楼捐钱买新设备,他被特批进入到这所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江辰阳的生活和我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算是不折不扣的公子哥,经常换着不重样的名牌衣服穿,有人专门开车送他上学,接他放学。我就不一样了,我来自农村,住学校十几人一间的宿舍,穿几个星期都不换的衣服,吃食堂很多人都不愿吃的饭菜。
江辰阳的父亲望子成龙,为了让他的学习成绩有进步,特意找到班主任兰老师,要给他儿子安排个学习好的同桌。兰老师安排的那个同桌,就是我。
我这个“学霸”同桌在辰阳那儿享受的待遇,简直不要太好。衣服脏了他会带到他家去,用洗衣机帮我洗干净后带回学校;隔三岔五的从家里偷偷拿好吃的给我,比如鸡鸭鱼肉等。甚至我在班上搞卫生之类的小事,他都能替我做-----当然他不用亲自做,有一帮跟着他的小弟,会心甘情愿替他效劳,而我,只需要看着他写好作业就行。
其实辰阳的作业多半都是抄我的,他特别喜欢在我的书上画画写字,语文课本的扉页上,他写了一句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下面是他在山东老家的地址。
辰阳是我们班级,甚至整个年级的老大。不仅仅因为家里有钱出手阔绰,更因为他为人特别讲义气。班上如果有同学被外班的谁给欺负了,他一定会召集一波人,轻则警告,严重的话,拉到学校的旁边的小树林里暴打一顿。
诸位看官不要吃惊,上个世纪末,这可是司空见惯的。
期中考试后,市教育局组织举办“全市高中生艺术节”,学校要求每个班级都要排练节目,然后选出一些优秀的作品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看着班上同学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我根本没机会学什么特长。江辰阳则不一样,他弹得一手好钢琴,为了让他的独奏显得有气场有排面,老师还特意安排了几个女生为她伴舞,姚瑶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候看他们排练节目,我心里羡慕极了。我看着自己比个别男生还短的短发,身上套着的宽大T恤,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的父母和出生。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农村和城市长大的孩子间巨大的差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如别人。
将近两个月的辛苦排练,我们班以江辰阳为中心的节目顺利入选,新年的时候在市文化馆参加演出。作为辰阳和姚瑶最好的朋友,这个观众我当定了。大礼堂里,舞台灯光慢慢暗了下来,女生们穿着洁白的长裙,围着红色的纱巾,手里捧着烛光闪耀的心形蜡烛。辰阳的钢琴曲如行云流水般婉转动人,演出很成功。
我不知道江辰阳有没有后悔过,他选择那天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学校,也不知道他的父亲会不会后悔,他替儿子选择了我这个同桌。
但我知道,那个晚上以后,我和他的命运,都改变了。
小流氓
市文化馆返回学校,步行要半个多小时,但穿过一条巷子可以节省10来分钟。走这条漆黑的巷子,是我们大家共同决定的。
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六个人一起往回走。女生只有我和姚瑶,其他的几个男生是辰阳的好兄弟。
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了巷子中间,突然,后面跑过来几个人,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其中一个男的照左边的小腿骨踢了一脚。我疼的左腿跪在地上,姚瑶跑过来抱住我。辰阳吼了一声:“妈的,打女生!”顺势一拳重重地锤在那个男的脸上。
对方只有三个人,很快就和辰阳他们打成一团。混乱中,我听见辰阳对着我和姚瑶大喊:“你们两个快点回学校去,不要管我们!”姚瑶拉起吓得半傻的我,一路往学校跑,我不停地回头看,我好想回去帮他们,但是我太害怕了。
姚瑶说:“辰阳他们打架很厉害的,咱们女生在反而给他们增加负担。”我听了她的话也就没那么担心了。跑到校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很害怕,哭着跟学校的保卫说:“叔叔,有几个同学被人打了,在学校南边的巷子里。”那天的保卫是真信了我的话,顺手抄起桌上的手电筒,向着巷子的方向撒腿就跑。
我和姚瑶被宿管叫回了宿舍。很遗憾,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只是听说的。
半夜一点,辅导员老师敲开宿舍门,把我和姚瑶带到了校门外,平生第一次坐警车,被警察叔叔带去派出所。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打架的人都在,保卫叔叔也在,除了江辰阳。“辰阳呢?”我问那几个男生,他们低着头不说话。保卫叔叔看了看我,也不吭声。“江辰阳在哪儿?”我生气的吼道。有一位警察大概是怕我情绪太激动,终于说了一句:“他在医院,你们好好配合做笔录。”
打个架怎么就到医院了啊,姚瑶不是说辰阳他很能打吗。
还是那个好心的警察说:“这不是你们同学之间普通的打架斗殴,争个输赢高下就行,这几个人是社会上的小流氓,他们带了刀。”“那辰阳人怎么样?为什么他们几个都好好的。”大概是为了防止我们担心,警察说他没事,在医院看看就好了。
做完笔录送我们回学校的路上,赵赵才说,刚开始都还正常打着,后来,被辰阳打了一拳的那个男的,掏出了一把砍刀,他用手比划着,我觉得至少有30公分长。
原来警察叔叔也会撒谎,江辰阳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姚瑶每次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医生都不让进去。半个多月后他终于醒过来了,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隔天我和姚瑶再去看他的时候,却已不见他的踪影。医生说他被家里人带回了山东老家。
尽管老师十分用心的保护着我们几个人,防止我们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可我还是时常发呆,时常想起赵赵那晚说的话,他说那男的对着辰阳一个人,疯了似的挥刀就砍,要不是他一直抱着头坚持到保卫叔叔赶过来,恐怕早都没命了。
我白天发呆,晚上哭泣,胆子越来越小,老师一讲课我就开始头疼,成绩一落千丈。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个月,兰老师终于叫了我父亲到学校,沟通了很久后,父亲又用一张20元的火车票将我带回了老家的小县城。
第二年秋天,我没法再读高中,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读中专。
这就是发生在我16岁那年的故事。
番外
大概是两年后,我收到江辰阳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身体恢复以后,就没有再去读书,他母亲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白了头发,眼睛几乎哭瞎,现在只要一天看不见他就哭的不行。他的父母不愿再回北方这个伤心的城市,变卖了家产,在山东从头开始做生意,他帮父亲料理饭店的生意,每天很辛苦但过的很充实。他在信中责备我没良心,一直不跟他联系。他说赵赵给他我的地址后他立马就给我写信了。末了玩笑说:“你知道当年那家伙砍了我多少刀吗?20几刀。幸好我命大,所以我要好好奋斗,以后开一个大大的五星级酒店,你来当老板娘。”
我透过信纸看见了辰阳那亮闪闪的大眼睛。
但那时候的交流方式仅限于写信,就连打个电话也很难。
再后来,我毕业,工作,然后恋爱。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又过了好几年,我在朋友的聚会上,意外见到了姚瑶,她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她高中毕业后读了师专,学的舞蹈专业,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喝了点酒后,她眼睛注视着我说:“你还记得兰老师不,你走了以后她经常提起你,她说你要是好好读完高中,肯定能上清华北大。”她还说赵赵本科毕业考了公务员,马上也要结婚了。她问我记得路涛不,我说:“我记得,他就是和辰阳关系最好的那个小胖子。”姚瑶说:“涛子那晚在,可能受了不少刺激,你走后没多久他也不上学了,在外面混了好多年,现在自己开了一家酒吧。”她还说起好几个同学,那些我隐约能记得的。
姚瑶大概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跟我说了最后一件事情。
她问我是否记得,那时三班有个叫顾菲菲女生。我说:“有一点点印像,长得挺好看,学习也很不错,好像我考第一,她每次都考第二。”姚瑶说:“没错,就是那个女生,后来考了很好的大学,在北京。但不知道现在做什么了。”
我说:“怎么突然提起她啊!是让我羡慕她读了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吗?还是让我再后悔一遍我当年没有读完高中?”
姚瑶眼眶湿了,她流着泪说:“有些事,江辰阳能瞒你一辈子,但我不能。”顿了顿,姚瑶继续说:“你单是学习成绩比顾菲菲好,她就已经很嫉妒你了。重要的是,她喜欢江辰阳。她去找辰阳告白过两次,都被人家拒绝了。辰阳知道她因此对你怀恨在心,还警告过她,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对我怀恨在心?辰阳拒了她,她恨我干嘛?再说了,辰阳向来嫌弃我没个女生样,一直拿我当哥们的。”
“傻子都能看出来,辰阳喜欢你。”
“所以呢?”
“所以那天的那几个流氓,是顾菲菲找来的,本来他们的目的,是要教训你。”
我如五雷轰顶。我抱着姚瑶嚎啕大哭。
我他妈除了读书,确实是个傻子。那一瞬间,我仿佛才突然明白,我当年为什么会嫌弃我的父母,嫌弃自己家穷,嫌弃自己不会跳舞,甚至嫌弃自己没有长发。
我找到辰阳的电话,打给他。他说他要结婚了,他开不起五星级酒店,不能让我当老板娘了。
......
2021年的夏天,江辰阳在微信上给我发信息,说他的儿子,收到了来自山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