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山梁上已经浮动着灰蓝的雾。风掠过沟壑时总带着哨音,裹着干草与露水的气息扑进窗棂。我站在老屋门槛外,望着对面山坡那抹沉甸甸的金黄,像谁打翻了秋阳的颜料罐,把整片塬都染透了。
父亲总说,包谷是黄土的良心。那些顶着烈日扎根的粗粝杆子,硬是把贫瘠的土坷垃嚼成了甜浆。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焦黄的叶尖上,母亲已经挎着荆条筐往地里走,布鞋踩过垄沟时带起的细土,在初升的日头里腾起金粉似的尘烟。
掰包谷要趁晨雾未散。露水浸润过的苞叶格外柔韧,轻轻一拧就剥出鼓胀的穗子。记得小时候总被叶缘的细齿划伤手腕,母亲便用头巾裹住我的小臂。如今指尖触到毛茸茸的苞衣,恍惚还能听见她絮絮地叮嘱:"虎口卡着穗根,往下一压就下来了。"
日头爬上崖畔时,背篓里的金疙瘩堆成了小山。包谷杆在风中沙沙作响,枯叶摩擦的声响里掺着细碎的私语。邻家三婶隔着田垄喊:"他二嫂子,晌午来家喝碗糜子饭!"母亲直起腰应声,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淌进包谷叶划出的红痕里。三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包谷地里,不过那时扶着腰喘气的是祖母。
正午的太阳烤得人脊背发烫。我们坐在崖畔的酸枣树下歇晌,母亲从粗布包袱里掏出烤得焦脆的馍片。掰开的瞬间,麦香混着柴火气涌出来,和着包谷地里蒸腾的土腥味,酿成独属于秋天的滋味。山雀扑棱棱掠过沉甸甸的穗头,惊落几片金箔似的枯叶。
暮色爬上窑洞时,院里已经垒起包谷垛。月光下,那些金灿灿的穗子像是凝固的星子,在夜风里簌簌摇晃。母亲坐在门槛上搓玉米,苍老的手指在穗间灵巧游走,褪下的苞衣像褪色的蝉蜕,在脚边堆成柔软的云。
隔壁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年轻人都用上了脱粒机,可母亲偏说手搓的玉米煮粥更香。月光洗过她鬓角的白霜,我突然看清那些皱纹里深嵌的,何止是黄土的颗粒,分明是四十个秋天的包谷,一年年长成了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