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

寺田寅彦随笔选译

评论随笔

译者

王健波

今天我去七轩町办事,回来时久违地路过根津的蓝染町。好友黑田曾在那边一家杂货铺寄宿,直到几年前才搬走。经过那家店门口时,我看到二楼栏杆上晾着一条脏兮兮的蓝色毯子,微开着的拉门里面,挂着一条皱巴巴的裤裙。我不由得心生怀念。黑田从上学时就住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跟这里的女主人也是老相识了。但是自从黑田搬走以后,就莫名地变得疏远起来。今天店里没人,我反倒庆幸不需要打招呼。但我还是觉得这里的二楼有股令人怀念的老味道。虽说是二楼,视野并不好,房间也不干净。前面是一排参差不齐的出租屋,屋顶或是木板,或是旧瓦,都已经长草。对面是洗衣店的晾衣场,晴天的时候,视野完全被晾的衣物挡住了。右边有一小块空地,正上方可以看到向之冈宿舍楼高高耸立。春日,夕阳在本乡台落下,红色的天空把这座高高的建筑映成紫色,聊可当作一处风景。不过这里离上野很近,所以也有明亮繁华之处。花开时节,仿佛能听到春天的声音从森林上空传来,也会有美丽的人群从窗下走过。倚在栏杆上安静地聊天时,偶尔也会听到不远处传来庄重的钟声。那钟声越传越远,直至消失。

黑田从小在逆境中成长,有很多痛苦的回忆。正因为如此,他对人世间的看法比较老成,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他观察力敏锐,总是看到事物的阴暗面,令人难以亲近,所以平时要好的朋友不多。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这种乖僻的性格,跟我却很合得来。我是普通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曾尝过黑田经历过的那些苦楚。黑田的往事,在我听来就像小说一样。我每个月向家里要学费,不用为钱发愁,可以说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境遇了。但是,对年轻的心来说,仅仅是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还不满足。每天完成千篇一律的课业,无所事事地度过空闲时间,成了我不堪忍受的痛苦。我想要刺激。我想要的不是快乐或者痛苦这种可以叫得上名字的东西,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远在云霞深处,我试图把它抓住。我读小说,看展览,听音乐会,有时会感觉到离自己寻求的东西近了,但留下来的,只是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的苦闷。我把这些告诉黑田,他爽朗地笑着说,这是“青春的奢侈”,应该趁现在好好享受。在住处待上半天,屋子和院子都看腻了,忍无可忍地飞奔出去。我邀请黑田漫无目的地散步。去那些繁花盛开、游人如织的地方,也去寻访寂寥冷清的墓地。黑田说我们是在闻着“浮世的味道”行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经过黑田那一贯的奇特眼光观察之后,原本无聊的东西也变得有了生命。路上的行人变成小说里的人物,路旁的石块也有了存在的意义。我曾对他说,你应该去当文学家,但黑田选择了从医。

那时候,我们经常聊到一个意大利人。名字好像叫朱塞波·鲁萨纳,在某个语言学校上班,租了黑田屋子后面一间小房子。妻子是日本人,有两个孩子,小的还是婴儿。他们没有雇保姆,生活与其说是朴素,不如说是低贱。来日本的外国人很少会过他们这样的苦日子。不过听说他工资很高。据说他曾亲口告诉别人,来日本就是为了赚钱,因此尽可能节俭。

站在黑田住的二楼的走廊上,隔着后面的围墙,可以俯瞰意大利人家的院子。院子有三米多宽,除了在围墙背阴的地方有一棵难看的石榴树以外,再没有别的花草。在这个时节,冰霜融化后的泥土被踩得乱七八糟,纸屑和布片凌乱地粘在地上。晴天时,院子里晾着尿布、衬衫,房檐下堆着罐头盒、带子断了的沾满泥土的女式木屐。下雨天,走廊上放着婴儿车,房檐上流下的水淋湿了旧木屐。房子里面虽然看不到,邋遢程度却可以想象。看来女主人对这些也不很讲究。要不咋能嫁那样一个外国人呢,房东阿姨解释道。不过,据说那女主人是个温和善良的人,在邻里之间的人缘并不坏。

附近的人都叫朱塞波小朱。据说一开始是卖菜的小贩这样叫他,大家也都跟着这样叫了。我有时在街上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出去。他弓着魁梧的身躯,愁眉苦脸,总是很着急的样子。他那眉头紧锁,用充了血的眼睛死盯着前方赶路的样子,黑田说就像饥饿的角鹰追逐麻雀一样。休息日的时候,他经常在走廊向阳的地方哄孩子。这时他会脱去上衣,只穿着衬衫,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上来回踱步。即便是这种时候,他也异常专注,神情抑郁。我们在二楼聊天,他也完全不朝这边看,不厌其烦地发出相同的声音摇动孩子。但是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对孩子疼爱有加,只是一心专注于一件事,完全无暇顾及世间的风吹草动。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都觉得这人既可笑,又可悲。黑田说他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攒钱以外,一无所有。他会为了便宜五厘钱,把灯油罐挂在自行车上,跑到下谷那边去买。每次菜贩来了,他都要亲自跑到厨房,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萝卜咬一口,然后说不好吃,还给人家。烧饭这种事都不用妻子做,自己一个人在厨房稀里哗啦地弄。

那个时候的我,整天赏花儿,逛墓地,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我觉得这个意大利人就像是在黑暗的黄泉之下掘金的亡者,对他有种无法抑制的蔑视。日俄战争的时候,他言谈中透出对俄国的同情和对日本连胜的诅咒,因此有传闻说他可能是俄国间谍。这件事让周围邻里对他的印象变得极差,但是因为他妻子人缘好,再加上孩子可爱,邻里关系又变得融洽了几分。孩子头发黑黑的,皮肤白白净净,长得很可人。大的是个男孩子,那时候大概四岁,名字好像叫恩里科,穿着和服和附近的孩子玩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混血儿。黑田很喜欢这个孩子,亲切地叫他小恩。我还曾跟黑田聊过,等他爸爸赚够了钱,这孩子的命运将如何。

朱塞波家里经常突然掀起狂风暴雨,引得邻里侧耳倾听。意大利人说的日语怪腔怪调,音量一声大过一声。这种时候他会指责妻子说你这不对你那不好,听着尤其刺耳。风暴到了高潮,最后传来妻子的啜泣声,朱塞波就一下子沉默下来。然后,他穿着木屐,抱着孩子,来到院子里,脸上写满了愤怒、悲伤、痛苦,不安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也曾想象过,他独在异乡,因为无人诉说的寂寞,一时冲动组建了家庭,如今这个家庭阴云密布,他的心中想必也是百感交集。虽然他生性固执,但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会跨越山海,遥想意大利橙花盛开的田野,生出一种羁旅之思吧。他的妻子是那种少有的温顺女性,却服侍这样挑剔的丈夫,简直令人同情,但她从未向邻里诉过苦。因此,关于他们如何组建家庭,以及妻子的出身,都不得而知。如今,黑田搬到了乡下,再也没机会跟他聊意大利人的事情了。

带着这些思绪回到家中,我好像第一次发觉家中竟如此脏乱。环顾脏兮兮的榻榻米、破损的门窗隔扇,我突然想要写明信片,于是就给黑田写下下面这段话。

东京下雪了。千驮木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干。干了以后,西风就会卷起一层沙土。泥泞会拖住沉重的鞋子,西风会冻掉人的脸颊,吹红人的眼睛。东京的生活很辛苦。你之前说乡下无聊,想必越来越胖了吧。我每天戴同样的帽子,穿同样的衣服,出门去做同样的事,又在同样的时间回到家里,吃饭,睡觉。不再有“青春的奢侈”。也没有时间闻“浮世的味道”了。拉门漏风,榻榻米也起毛了。挂满霜柱的院子里,孩子的尿布是唯一的装饰。最近我也渐渐变了。美好的事物渐渐从心里消失了踪影。我开始想着赚钱。不知何时,我变得像我们曾经从二楼看到的朱塞波一样。这是堕落,还是进步,我不知道。三月十四日

我用蝇头小字写完这些,然后揣在怀里,出门投进邮筒。然后,我在心里把刚才写的内容重温了一遍,想象着黑田读到的时候,他那张苦脸上大概会泛起的微笑。

(一九零八年四月《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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