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茗（湖南）
四时湖光入画中，山色空濛云亦奇。蒹葭苍苍青峰远，飞絮梢头月如雨。——题记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 《从前慢》
时代的步伐一直在前进。较之于以前，乡村与城市的分界越来越模糊。农村面貌已经从根本上开始改变。有的被城镇化，有的逐渐走向没落。在这个物质空前丰富的时代，新旧更迭之中发生的“断链”让很多人迷茫，昔日灵魂的故土只剩下域名和符号，成为回不去的故乡。
记忆中家乡有一口冬暖夏凉的老井。外围浅池用于村民洗衣服或者灌溉之用。从头井潺潺流出来的水一路沿着田埂围成沟渠，农作物因而长势喜人。那时的米饭好香，青蔬味美。而多年之后，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至，商业气息渗入后环境大变。年青人都往城市跑，不惜背井离乡，留守乡村的只有老弱妇孺。多少家庭四分五裂，农事荒芜。我们这一代，老家在童年剧情里。而九零后，零零后呢？他们的童年剧情里有乡村吗？有多少孩子不识五谷，不问节气，已经失去了乡村的根。在朋友圈看到一个新公众号分享，是关于“南岭田舍”民宿推广的图文。有那么一刻，“乡建”的主题创意让我眼前一亮。图文十分清新，郴州境内有这样一个地方，山青水秀，四季美景，古村朴拙，田舍青青柳色新的所在。难能可贵的是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为繁荣古村胜迹传承倾尽心力，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实践全息自然法则，打造生态乡村美学，让古村小埠经济腾飞，昔日穷乡僻壤焕然一新，生机勃勃。
经历过太多失眠的雨水，记得秋霜初临时的山风，看尽春草绵延后的荣枯，布谷鸟的啼唱应和着细雨敲打着屋檐。清风明月中祖母的脸又一次清晰地浮现，云缠着山峦，水绕着村庄，被山雨涨满的溪流分明流过我成年后的梦里。
“木马，想带孩子去小埠看看，去看看田野，看看禾花鱼，吹吹山风，你那那儿方便吗？”
木马是“南岭田舍”的女主人兼服装设计师，多面手，一个风一个样的女子。虽然素未谋面，对她倡导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的乡村理想却非常认同。鼓起勇气打一行字过去，她的神回复是:
“来吧！整个小埠都是你的！”
简单的拎了个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去小埠。一路上陪着我的男孩心事重重，临走前被我的热情弄得晕了。他不确定的是小埠有没有我认定的好玩，不确定我的决定是否草率了些。我的语气非常认真，“我们都没有去过，所以才好奇啊！小埠在湖南都是榜上有名的。”
孩子望着我，“可是妈妈，你走不了那么远。你会很辛苦的。”他真正很担心我。我微微一笑，用热切的口吻对他说:“不用担心。有客车直达，滴滴打车。有住宿。现在，还有你帮我呀。”孩子没再说什么了。
近一个小时的路途的确走得辛苦。阳光热烈地晃着眼睛。从车窗望出去，沿途绿竹夹道，蓝天白云摩梭如黛的青山，远处零星的田野有水墨渲染的美。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似曾相识，犹在梦中。直到要踏上小埠的土地我还没有真正跟着自己的心走，弄清楚此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去河边看鱼吗？吃一口醇香的“南瓜馍馍”和色泽诱人的“草本鹅”？试手古法染布吗？或者到山脚下看天空，看乡村的星空如锦，看悠然变幻的云朵？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来发发呆？
村口有一片清激的大湖。连排的民居皆青砖碧瓦的湘南特色。自给自足的村民在院子里晒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花生和黄豆。去旁边的“麦点商城”等了几分钟，木马的朋友“生态狼”（网名）过来接我们，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三只浑身毛绒绒的小狗。一路进去，鸡呀，狗呀，鸭子呀，猪圈……好不热闹！墙跟下的树开满了金黄的花朵，我叫不上来花的名字。应该是和一种叫“决明子”的花相似的花吧？石板铺的村道蜿蜒曲折，路过一家一家的门前后院，南瓜同样开出了黄色的花。木马家门前有一棵老柚子树，挂满了诱人的果子。第一次与木马见面，院子里的老木桌子和旧木墩儿的凳子十分乡土，十分文艺。看到我的一刹那她有些意外，我们彼此拥抱了下。客厅里有人在喝茶，木马介绍他们，苏诗人，董画家，来自重庆和北京，他们是常住田舍的。晚上还有朋友要来，木马说。她端出来一盘小山梨，我们一人一个，咬一口脆甜脆甜的。她对背着吉他来的东东说：
“等有空了，我要听你弹吉他。”
孩子说了声好。腼腆地笑了笑。他听了木马介绍，去附近的高尔夫会所游泳馆看看能不能游泳。山风也是热的，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落地风扇在不停地转，我和木马随意地聊了起来。木马是鲁塘人。她身上的故事与众不同。她能干，勤奋，热爱生活，民宿的布艺，窗饰，一针一线，蜡染处理，美仑美奂，都是出自她手。鲜衣怒马的传奇色彩让她多了一份灵动，她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来小埠做民宿的初衷，基于一个普世的理想――
“我要带动小埠的乡亲们一起做民宿，形成产业化，制度化，推动古村的传承与发扬，让全国各地的人更多地了解郴州，喜欢郴州，把小埠民宿做成郴州最好的！”她的坚定深深地打动了我。命运赋予女人的双重身份里，“母亲”的角色占绝对的比重。一个母亲，负重前行自不待言，而做到全能多面手，该需要怎样无畏的勇气与才情！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春天的田野，烟雨如画，日子似流水，不舍昼夜。春种，秋收。冬藏。不管你同不同意，岁月因女人而美丽。而一个女子立足乡村，为希望的田野平添色彩，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不由你不对她肃然起敬。
房间里随处可见朴素的壁饰和老式雕花物件。节假日田舍会有创意三日游和一日游，有多条路线可选，让你看尽郴城美景。
三只小狗守着院子，听说，它们都是木马收留下来的流浪狗。它们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
。在村子里随处走走，心情很放松。
农耕时代的文明是人类历史上镌镶的璀璨明珠。从前慢，光阴一寸一寸都让人无比怀念。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小埠四季分明，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都趣味横生。木马一直在忙碌，她身上似乎蕴藏着无限的能量。眼前的她是一个风一样的女子，全能型生活家。她太忙了，一直没有来得及与她“合影”，她的背影是我“抓拍”的。她说:清晨的原野笼罩在薄薄的雾霭里，柔软的晨光轻轻抚摸着睡眼惺忪的万物，迎接着新的一天。这一刻，会莫名的为这样的景色感动不已。很幸福每天看到朝阳升起的美好，很幸运生活在自己的小理想中。
半天功夫，夕阳西下。一觉醒来，太阳又从东边的山尖上升上来了。除了早和晚，其余的时间都酷热难耐。一直蛰伏在室内，隔着明亮的窗户，门前的院子里竹篱笆上花花草草热闹又安详，时时的蝉鸣更添山野的幽静。木头拼成的条几上有茂盛生长的多肉植物，有女主人早起采集的桃胶，田间采摘的野花。木马早早地去地里摘菜，我在院里看天空，看花，看云，把心事都交给它们。不由得想起顾城的一首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哪里都一样。哪怕是在小埠，面对盛夏时节的青山绿水，一边汗如雨下，一边凝望着群岚心里念叨；“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幢独立的小庭院通共两层，楼上是住宿的套房，有大套间，小套间，每间房都布置得温馨极了，被褥干净柔软，灯光更柔和，几上的玻璃瓶插着水培绿萝，墙上挂着抽象派的写意画，换洗的拖鞋，毛巾整齐地叠放着，木马亲手缝制的长睡袍挂在卧室门后面，一切如此井然有序，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她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之后特别到我的房间来叮嘱我，要把走廊里的灯一直开着，免得晚上起来看不见。她还特意与我的孩子交流了一些话题，尤其强调了生活能力的养成习惯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她和我交流与孩子相处的心得体会（巧的很，我们的孩子差不多大），我们居然有太多共通之处。“人到中年，对家庭和孩子的付出要开始放手。不依靠，不盲从，做自己。”言语之间，告诉我，原来她和我是同频的一类！得为人母，酸甜苦辣都遍尝，甘苦自知，谁不知道个中滋味？事业与家庭兼顾不是谁都能做到，而最后的成功已拼尽全力。山重水复的中途，我们还需要爱自己，有自己喜欢和坚持的东西。有人说，一颗热爱文艺的心难免流于天真和简单。可是我喜欢这样的天真和简单。没有办法，谁让我长着一颗“文艺”的心呢？
秋天这里会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呢？我想，诗意依然隶属于它。下一次有机会一定再来。
不管怎样，蜻蜓点水也好，惊鸿一瞥也好，我们来了。我们常常不可避免受限于生活的本来面目，以至一些简单的幸福在叩击我们的心扉，却无法真正接纳。那些简朴的隐喻记忆着我们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一直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木马从她的工作室出来，要送我们去村口的站点候车。本来我还想抽空跟她学习“蜡染”和“扎染”的技艺，“蓝靛”一词是光阴的物事，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诗情画意。可是相对于我，时间匆促，来或者走都免不了遗憾，说好今天要走，三只混熟了的小狗撒着欢儿地跟看她，时不时地左冲右突地冲着我们哼哼唧唧。
小家伙浑身雪白，亲热地蹭着我们的鞋跟，因为热得不行，它晃头摆尾，穷追不舍。我们还没有到，它已经在大树底下等着我们。做保洁工作的当地村民三三两两在站前树下歇息。就近的的鱼塘碧波粼粼，对面的群山俨然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小埠温柔地揽在了它宽阔的胸怀中。这时，十点十五分，还得等一刻钟车才会开。
我一直有些无从言说的拘束。不知道在相对陌生的环境中如何自处。木马穿着黑色布鞋，骑着她的脚踏车迂回穿行在小埠，像风一样自由。她去田野上把时鲜的青蔬采摘回来，清炒给来小埠旅行的客人品尝。把缤纷的格桑花采摘回来做插花，一捧捧地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每天清晨，阳光慷慨地照耀着大地，鸟呜啁啾，鸡犬相闻。村里的孩童们在水边嬉戏，妇人在剥刚挖好的花生，有询价的就卖个八，十来斤。
苏轼曾经深情放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且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所以，“吾与子所共适”者，用时下的话说，不外乎享受“无用之事”，“无用之美”。
小半生之后，流星划过徒留残局，茉莉如雨，开到荼靡，仿佛孤独之极，却又热闹之至。那一瓣馨香撕扯成碎片的记忆，提醒我在静水流深的岁月里苦中作乐，超然于物外，权且相信未来的好多于曾经的感动吧！从无到有，负重前行。相信过不去的都是苛且，过得去的都是远方。远方之远，可以近在咫尺，也可以远在天涯。在你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属于心灵的栖息地，她长得像童年记忆里的故乡的样子，譬如某人的乌镇，某人的丽江，某人的桃源……或者你的边城，或者，我的小埠。
去小埠，你不用背着重重的行囊，徒步，或者骑行，让疲惫的心寄情于青山绿水间。光阴游移的胶片，把你瞬间定格，你一身粗布衣裳，满脸风尘，这些无关紧要，重点是你来了。在郴州，没有去过小埠，真的是一种不该有的遗憾。你可以和我一样不懂她的历史文化，但是，你可以和我一样，对她抱持好感与好奇，这么一来，缘分的天空，遇见是早晚的事情。而像我等世俗之人，无城俯，无芥蒂，不用患得患失，心思单纯，一朝相遇，如遇知交，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爱慕之情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事情了。如果你浮光掠影地匆促而过，也一定对她的绮丽视而不见，所以自古就有“看山是山，看水似水”一说。
我应该在春天来这里走走。或者秋天，出来一趟，让自己从庸常中抽身而出，放飞心灵，无所牵绊，就像风一样自由。
不管怎样，我突破了自己的心理屏障，终于和孩子结伴出来了。因为学校安排，孩子近期即将要投入假期补习，所以第二天就要回去。
“回去。”东东轻声地对小狗说。它或者并不明白我们让它“回去”的指令，竟然十分淡定地盘腿躺在树下，注视着人来人往。戴着防晒墨镜的司机师傅跑803专线，准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车门关上了，把狗狗关在了外面。空落的车厢只有四个乘客。空调车冷气很足。汽车缓缓地开出了小埠，东东从窗前向外望过去，他在捕捉那个雪白的活泼的身影，一直没有说话，他想起没有来得及弹弹吉他给木马阿姨听，竟也有着 淡淡的离别的味道。
罗素说:“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更优越。”我们感恩岁月的慷慨赐与，一段光阴举重若轻，仿若雨中的山色，月光下的松籁，仿佛花之蕊，树之冠，沧浪之水；仿佛生命的序曲，舒缓，笃定，有着深深的爱，浓浓的愁，有着流年似水的怅然，和厚德载物的辽阔。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相似的时间点，夏蝉都在聒噪，田野上的虫子们正在狂欢。假如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终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点是在行走的旅途中，学会寻找，花一点时间等一朵花开。在第一缕阳光里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微风拂面，放下心事，抬头看看天空，静静地数数繁星，给平淡的岁月增添更多清流，保持美好的初心吧！如此，岁月静好。
2017,8,8 佳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