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话
锦华和大姐到了理发店。按指引择离子烫,说烫完头发又直又亮。没出正月,店里没什么人。大姐坐在一旁,和锦华说话。
“做完头发,去吃麻辣烫?”
“去家里吃多健康。”
“我不想见姐夫冷脸。好像谁欠他似的。”
大姐没再说话。外人都说她嫁的最好。住楼房,干净宽敞,暖气充足。只她自己明了,丈夫怎样隔阂暴力。
门当户对,千古箴言。还有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锦华回到家,发现升樟不在。大概去拾树枝木棍。
晚了路不好走,赶车回家。他见屋里灯亮着,想锦华大概走了一天。便独自扎好篱笆。
进屋时见孩子在吃水泡饭。榨菜辣油浮在水面。他皱眉问“你妈呢?”
照纯抬头,嘴巴红了一圈。“先别吃了,一会爸给你做。”
升樟走进屋,看锦华正在整理衣柜。
“怎么没给孩子做饭?”
“我烫头了,不能沾水气。”
“那也不能让孩子吃水泡饭吧?”
“你不会早点回来。”
“赵锦华,你知道自己是当妈的吗?”
“当妈的怎么了,当妈就不能穿衣打扮,有自己生活。就必须围着孩子转?”
“我生他留下多少后遗症。到现在手脚都凉。我坐月子你妈照顾过一次吗?”
“自从嫁你,我遭了多少罪,连回娘家被人笑。顾升樟,我不是你家保姆老妈子!”
孩子听到争吵,哭了起来。他丢下碗,抓着收拾衣服要走的妈妈。
“哭什么哭,你就是个累赘。”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问离婚孩子跟谁。因为,她根本不想要孩子。她已牺牲了太多。曾以为婚姻能给她一个家。
现实是循环困苦。升樟对她也不像从前。争吵打架甚至掐她脖子。
“结婚过日子,本来就需要承担和责任。这是我们彼此的选择。我不累吗?我不难吗?”
“结婚之前,你没和我说过,你有这么多债,没完没了还不完的债。何况,没有我爸,你有今天?”
“别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屁话。我的活法凭什么掌握在你手里?美其名曰共患难,实际软饭硬吃。你不知道村里怎么说你?”
升樟红了眼,给了锦华一巴掌。
锦华即刻还回去。“打我,你也配。”
“还有收回你那些,叽歪酸词滥调。什么我穷过吗?我挨过饿吗?我跟你说,没有。你穷也不是我造成的,我凭什么承接?”
“顾升樟,你以为你是谁?”
升樟被问住,锦华的话像钉子扎进心脏。他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甚至没法界定清债,是因自身努力,还是岳父帮衬。
为什么要孩子?大概觉得锦华会跑。有了孩子拴住她,就跑不了了。他发现所有决策动机,均为恐惧害怕焦虑。
他变得矛盾分裂,得到,摧毁。固守,失去。他毁掉了三个人的人生。那谁又毁了他的呢?
18 确认
照纯开始念书,升樟的想法是,再穷也不能穷教育。买了书文具和随身听。只要播放机身灯带,就起伏跳动。
孩子每天用它听英语,里面说着变调康康兔兔。偶尔翻开书,指着一句,孩子便能读出来。他更确信没买错。
有孩子后,他对自己好些。从前天冷,他实在忙。晚饭只喝热水吃饽饽。没时间烧火睡冷炕。如今有了孩子,吃喝睡便不能再对付。
孩子成绩向好,得未曾有确认。邻里亲戚赞不绝口。这在从前少有。照纯弥补了他的缺憾。希望孩子能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不愁吃穿,安安稳稳。
闲暇时爷俩各自读书,三国,水浒,金庸。孩子喜欢西游,但大抵是热闹。不明作者用意。辅导孩子作文,阅读,算数,做工。
他教照纯使用比喻句。比如妈妈头发像瀑布一样。下雪的北方像裹上了银装。他说作文选也是要看的,不是用来抄,而是启发。
阅读时带着问题去读。平时可以赏析,但考试或测验,答题是目的。要跳出来,而不是被作者牵引。
他很早就教了四则运算。说要学实用知识,买东西也好,盖房也好。不会有人开根号,计较多位小数点。
打开工具箱,他教孩子名称用途。演示拧螺丝,接线,修器件。选材,测量,锯木,衔接。还教照纯学自行车。
《增广贤文》从七岁开始读。他不打算让孩子生活在假象里。现实坚硬冷静,早些明了比后知后觉好。
或许他清楚,即至照纯时代。,也难实现阶级跨越。依是微小尘埃,或许还会再走一遍。
“有福伤财,无福伤己。
欲求天下事,用尽世间财。
闲事莫管,无事早归。”
“人情纸薄,世事局新。”
“没有不变吗?爸爸妈妈就不会。”
升樟失语。
或许人世间关系,本质皆为利益互动。承载期待控制。父母亲人也无不同。同需所得,金钱,利益,认可,满足。并视为理所应当。
血缘裹挟存欲。剥夺,感受疼,痛,撕裂。没有叫喊,善后,诉说。最后碎散,不以形式存在。
轻易对待,成本或代价不高。温和修为不必要,那建立在边界主权上。任何人都别走太近,包括自己。
19 迭代
母亲缺失时段里,照纯像燃烧的干木,混合薄荷,广藿,迷迭。对外发散攻击,对峙,决裂。独自时包裹在玻璃纸里,低鸣,脆弱,自闭。
夜晚幻想有轻盈翅膀,寻找温暖爱护。穿越人们统治海洋,大地,森林。不知要如何理解,人类的愚蠢。竭力残损低落。
俄尔普斯在祈祷。“我呼唤永生大地王者… 跟随德奥的队伍,变作黑龙。听我的声音,驱散盛怒,平息那必然受磨灵魂。”
慢慢习惯。噪声,焦急,争权,碎片,血迹。混乱中长为寡言,孤僻,抽离少年。与人类相斥。
班主任曾问,是否被孤立霸凌。他想了想,说只是少数未满足多数。他没有防御焦虑,但带刀几次被没收。
寒鸦数点,曾飞向他,穿越他,伤害他。人类带着鲁莽热切,好奇,定论。介入,围观,发表。持距,不摩擦。
如果早几年,未得见崩塌,体验计算,背叛,抛弃,推诿,忽视,冷眼。或许可能成为热闹一份子。
如常上学,放学,作业,运动,吃饭睡觉。这并非单向,有时同时,有时反向。生命活动在未纳入举措前,并不发挥效用。
过程中多政见。敏感,多思,脆弱,孤僻。相信机体预警。本能不安,紧张,焦虑,规避,反应,对抗,先于衡量分析。
政见即政治意图。冗杂信息,所掩藏目的。证明,彰显,打压,控制,使用,皆为自利。串联与搜集是路径。
一剑开天门。斩幻境归于虚空。遵从规律旁观。没有正确,想了想还是要这样做。那便做。
敏感持续告警,直至疲劳备战。如惊弓之鸟,畏首畏尾。在怀疑与否定中盘旋。大脑过载,因压闭合。
不接收动态信息,简单模块化分解,空白处自动填充润色。自我融洽形成结论。依赖过往伤害性负面事件。
历经社会制度革命,奴隶,封建,资本主义。科技革命,工业,科技。思想文化,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新文化。
嘶吼,呐喊,上场,厮杀。赢,输。破碎,重建。一无所有,挣扎,凝望,发作。一代又一代。
20 寄居
锦华有个习惯。梳妆打扮后,离家出走。升樟知她是去商店,最多去步行街。天黑自会回来。
锦华第一次出走,从长途汽车站出来。感到极度不安。不知去哪,如何存活。先迈开左脚还是右脚。
走前她狠狠瞪了升樟一眼。因他的缘故,照纯未考上重点高中。教会老师曾经多次预言。因升樟不信教,不祷告,无虔诚。
极致与纯粹具备破坏力。对锦华来说,她为全家省药费粮食,免于灾难末日。团体本质是排外,父母配偶子代。
她在一商店水果摊,买了苹果香蕉带给照纯。照纯无话,要上晚自习,二人在食堂吃晚饭。
有时感到暴力,有限谈话中,照纯冷漠不问缘由。她也未问候近况。在这个所谓的家中,只有各自独立,没有统一团结。
六月多雨未带伞。乌绿衣裙被洇湿。她怀念去舞厅日子,带钻发卡,角星耳钉,螺纹项链。眼影,睫毛,唇膏,香水。
自由用家庭玩笑。记得摆宴那日母亲神情,她一定是气极了。等待她的是贫乏孤零。连儿子也如冰霜。
起初没有赵老头压迫,哪怕什么都不做,空气都清甜。现在是什么味道呢?酸涩,咸,苦吗?她不过是从沼泽跳到了沼泽。
买一角烤鸭,啤酒,炒花生。找了个旅馆,坐着窗边喝起酒来。湿衣服挂在架上,贴着发黄墙纸。
我赵锦华,一世洒脱恣意。我应该冲进去,骂个昏天黑地。不喜欢女儿为什么生?生前问过她意见吗?谁让你当爹?谁绑着你了?
她应该把赵老头坟掘开。用铁锹把骨渣都铲碎。让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超生投胎。他不配做人,不配有儿女。他这样的鬼,要日夜与撒旦共舞。
这样艰辛让她想到了死。她开始回忆妈。她卷曲的头发,沉默,洞察,体弱。她和赵认识十四天就结婚了。婚礼上才知晓对方全名。
吵架是唯一交流方式。从不正眼看对方,质问,责怪,鄙夷。是住在同营敌军。后来,妈开始抽烟。不为排解懊恼。
只觉抽烟算个营生。她身体不好,不能劳作。人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六十五岁时,因肺部病变不治离世。她再也没有妈了,或者说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