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最常听见的,是那种声音饱满、内容空泛的交谈。两个人隔着工位,或者就在茶水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分寸。“最近怎么样?”“挺好挺好,你那个项目呢?”“还成,就是忙。”问答流畅,像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乒乓球,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却从未真正击打在桌面上。那些词语——“忙”、“挺好”、“还成”——是通用的代币,光滑,没有棱角,不会刺伤任何人,也无法真正传递任何信息。你能看见他们脸上标准化的笑容,嘴唇开合,但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与那具躯壳之间,隔着一层毛玻璃。
更寻常的是家庭餐桌上,电视声音充当背景布时的对话。“多吃点。”“嗯。”“今天降温了。”“哦。”字句像稀疏的雨点,落在沉闷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眼睛盯着屏幕,或盯着碗里的米饭。提问不是真的疑问,回答也非真正的应答,只是一种声带振动,用以填充沉默可能带来的、令人不安的空洞。你知道问“工作顺心吗”只会得到“就那样”,正如你知道抱怨天气也只是想听一句“是啊”。我们好像只是在用声音的缆绳,将彼此拴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防止谁在沉默中漂得太远。
有时我怀疑,我们发明语言,或许不是为了沟通,而是为了安全地隐藏。那些真正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的念头——尖锐的、脆弱的、不合时宜的——被牢牢锁在声带之上。我们吐出安全的词汇,编织成一片温吞的雾,将自己与真实的他人,温柔地隔开。在这片雾中,我们感到孤独,却也感到安全。因为一场真正精准的、对焦清晰的对话,是需要勇气的。那意味着暴露自己的坐标,也意味着要真正去看见对方的坐标。而我们大多时候,只是满足于在雾中,听到另一个模糊的、同样在移动的声响,知道“附近有人”,便已觉得慰藉,又觉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