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年久失修的郊区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头戴全盔的男孩驾驶黑色摩托旋风似的向前行驶,摩托尾翼带起的黄泥像一条被惹怒了的巨蟒,一路咬着摩托车后架,紧追不放。十字路口,绿灯还剩十秒,男孩提速,想要冲过去,一个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挡在了摩托车的左前方。

“呲——”的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就在人车分离,分别倒地的那个瞬间,周围的行人一阵慌乱,纷纷向旁边躲闪。当人们回过神来定睛细看时,摩托车已经奄奄一息地侧躺在地面上,破碎的肢体散落在它的四周。全盔男子被甩出十几米外,浑身裹满泥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影是个老头,身穿一身黑色休闲装,像个木偶一样,仍然呆立在斑马线上,或许是刺耳的刹车声给他解了锁,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倒地的男孩,他急忙跑过去查看他的受伤情况。男孩的胳膊肘正往下滴血,坑洼里的泥水上面点缀着朵朵梅花。

老人直起身来,朝路人喊道:“快打120!”说完他又转身急切地朝男孩喊道:“小伙子,快醒醒,你没事吧?”

2

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从全盔男孩的脑海里蹦出来,“有种你出去就别回来!给老子滚!就当老子没生过你!”、“儿子,听你爹的话,咱再回去给领导认个错,求人家让你继续在那里干活……”

“小伙子,快醒醒,你咋样?”男孩感到头痛欲裂,感觉被唐三藏念了紧箍咒一般。

全盔男子的身子动了一下,他妄图坐起来,奈何他像梦游一样,想醒过来却怎么都清醒不了,身体更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怎么努力都动弹不了。

“别动,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许是老人看到他的身体抖了一下,以为他醒过来了。他又听到老人温和中带着关切的说话声音,这声音与他脑海里闪过的那些令他浑身更加难受的声音截然相反。男子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冲击着有如寒冰一样的内心,觉得好受了许多。

这次辞工是他不堪被辱才做出的决定。原本想得到父母同情和理解的他,回到家就遭到父亲的一通责骂。从小到大,父亲遇事不问青红皂白,对他首先就是一顿手脚相向,然后就是让他向对方赔礼道歉,好似他们天生就矮别人一截似的。这次虽然没被打,但父亲骂他的话却句句扎心,比打他一顿来得还要难受。男孩拖着像被利剑穿心的身体,大步冲出家门,骑上自己的二手摩托车出了家门。他漫无目的地向前狂奔,心里的愤怒和悲伤让他没了生念,真想被车撞死算了。

昨天上午,工头没问清楚是谁干的活,走过来就把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个没完。那活本是小林干下的,他张不开口去揭发他,心想:反正工头骂都骂了,自己承受了算了。没曾想,工头像吃错了药的疯狗,咬住他不放。他把手中工具一扔,赤红着脸吼了一句:“骂够了没有?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骂上没完了!”工头被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镇住了,他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用右手食指指着男孩,狠狠地说道:“小子,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混了?若不是看在你爹就差给我跪下的份上,我早把你撵得远远的了!不想干就给老子滚!”

“滚就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孩以同样高的声音回敬了工头一句。工头说他父亲给他“差点跪下”的那几个字的时候,那种不屑的眼神如刀砍在他身上一般疼痛,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觉得自己再在那里待下去简直窝囊透顶,于是男孩自断后路似的回了工头那句狠话。当时他大踏步走回宿舍,把行李胡乱收进包中,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得十分潇洒,那一瞬间,他有种找回尊严的快感。

得知儿子再次辞职不干的消息,父亲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要他回去给工头赔不是,然后继续在那里打工。

想起这事,男孩的心里满是委屈,一年前,他曾因为工头总是无理由克扣他的工资甩手不干过,父亲将他带到工头面前,将他的头使劲按下去,身体弯到膝盖处,喝令他给工头道歉。他艰难地说出那句“对不起”的话后,泪水扑簌簌地落进脚下那片黄土地里。

一开始,他是个帮师傅搬运重物的小工。师傅只顾干自己的活,多余的话一句都不和他说,更遑论学习电焊的手艺了。工头时不时就上来训斥他一顿,要不就是随意扣他工资。同样是新来的,他对小林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因人家的舅舅是工地上的某位负责人。夜深人静中,躺在充斥着汗腥味和脚臭味的铁床上,听周围人发出震天响的呼噜声,有的甚至说梦语都在给工头说软话,他愈发觉得憋闷,于是趿拉上鞋子悄悄走出宿舍。一望无际的天幕里,星星闪着钻石般的金光,它们温柔地与他对视着,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生存环境,郁闷的情绪渐渐被抚平。渐渐地,他养成了疲累的时候出来看星星的习惯,每次与它们对视就能迅速释放心中的不快,这样的日子使他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不堪重负的时光。一年多的工地生活,他渐渐体会到了学习的重要性,也看清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究竟有多大。每当看到工地上来了领导和工程师,他就有种深深的自卑和无力感。自己整天累死累活还被人呼来喝去,任由他人随意使唤;而那些工程师和领导穿着干净衣服,在这里指点指点,那里比划比划,轻轻松松地就完成了一天工作。

3

救护车的尖叫声把全盔男子拉回到现实中,护士推着担架过来,黑衣老人起身将围观的人们推开,给护士们让出一条路来。

就在两名抬担架的人准备抬男孩上担架时,男孩突然清醒过来,他挣扎着不让别人动他,待他吃力地抬起两只胳膊取下头盔时,一个皮肤黝黑,长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男孩出现在众人面前。

男孩看到周围的人群和几个身着白衣服的医护人员都围着他,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他咬着牙、咧着嘴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像被铸了铁水一般,怎么都动不了。女护士上前扶住他,告诉他要先到医院做个全面检查。男孩想摆手拒绝,胳膊肘的疼痛感袭来,他努力使自己的右胳膊抬起四十五度,又无力地收了回去。他坚持不上担架的行为,让大家十分不理解,无论护士怎么劝他,他疼得龇牙咧嘴就是一直说“我没事”、“不用”、“不用”。黑衣老人没离开,他也极力劝男孩上车,到医院看看。男孩回头瞪了他一眼,老人不敢再坚持。医生和护士看男孩那样,只好回到救护车上,救护车无奈离开。

男孩拖着瘸腿向摩托车的方向走过去,看样子想要离开。

人群散了,只有黑衣老人还留在那里,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自己刚才脑筋短路,把红灯当做绿灯,抢时间要横过马路,男孩就不会摔倒……他跟在推着摩托缓缓向前移动的男孩后面,与他保持约两米左右的距离,慢慢地向前挪动。

男孩注意到身后的老人在跟着自己,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从天而降的黑影,把他当成了帮自己的好心人。他回头对老人说了一句:“爷爷,您回去吧,别管我,我没事。”

老人像受了鼓励,他向前跨了几步,与男孩并排走起来。他把一只手扶在男孩的摩托车车把上,帮他推着摩托。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只不过,一个一左一右摇晃着,一个直直地向前移动。

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男孩走不动了,浑身的疼痛感折磨着他的身体上的每个神经,他把摩托车放倒在马路边上,直挺挺地躺了下去。黑衣老人也停下脚步,拣起一块破砖头,坐在男孩一边。男孩盯着老人的后背,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一位神经不正常的老人。他心底一凉,自己还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再带上一个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疑,老人的衣服干净整洁,说话也和正常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老人掉过头,朝男孩微微一笑,开始和他聊天:“孩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跟救护车走,是不是身上没带钱啊?”

男孩听到陌生爷爷的问话,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老人幽幽地说:“刚才若不是因为我,你也摔不倒,我想带你到医院看看去,医药费我全出,行不行?”

男孩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能走路证明骨头没问题,过几天就好了。”其实,刚才他也想到医院去看看自己伤到哪里了,想到身上没带几个钱,他就心虚了,只好强硬地拒绝了那些好心的医生和护士。

老人继续问:“那你要去哪里?”

男孩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起来。

老人说:“我家离这里不远,要不先去我家,等你把身体养好再走。”

男孩心想:一个陌生的路人,就算他有错在先,自己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到人家的家里去,万一他是骗子,再把我给卖了。

老人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别瞎想,我不是骗子,就是想弥补弥补我的过失,我没有其他的目的。”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一张陈旧的工作证让男孩看。男孩用左手接住证书,缓缓地坐起来。他只看到老人是个高级技工就没敢再看其他的内容。他用双手握住老人的工作证和身份证,很郑重地交还到他的手里,心里责怪自己太小心了,把谁都想成了骗子。

4

老人打开一处临街带小院的铁栅栏小门,帮男孩把摩托车推进院子,小院的宽度刚刚够停下摩托。登上三级水泥台阶,男孩随老人进入家中。

屋里阴沉沉的,整体呈黑灰色彩,从带着防护栏的一个正方形小窗户里透进一缕亮光,将一套老式深灰色沙发照成了灰白色。男孩按照老人的手势指引,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团灰白色的亮光里。紧接着,男孩打了个冷颤,他的身体一下子适应不了高温与阴冷的转换,仿佛一下子穿越了两个季节。

老人拿来医药箱,给男孩的胳膊肘处抹了药水,拿纱布裹好,又弯着腰四处在男孩的身体上寻找其他伤口。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杯子,想给男孩倒杯水,饮水机上面的水壶咣当响了一声,差点掉了下来,老人只好将杯子放回桌上,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男孩半起身,连忙说:“爷爷,不用倒,我不渴。”说完用舌头将嘴唇舔了舔,复又坐了回去。

老人出去了,让男孩先坐着,说自己马上就回来。男孩环顾四周,看到沙发一侧的茶色玻璃架上倒扣着一个相框。他探身过去,把相框扶起来,让它立在玻璃架子的正中央,仔细端详起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爷爷和他的老伴坐在前面,中间站着一个大眼睛小男孩,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在他们后面站着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漂亮大姐姐,一个穿军装的帅气大哥哥。

门响了,塑料袋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老人手里提着七八个装了食物的袋子进了门。男孩急忙起身,对老人说:“爷爷,您不要忙活,我歇会儿就走。”看到老人为他忙碌,他于心不忍,自己与人家萍水相逢,怎好意思这样麻烦别人呢,他只想一会儿找个理由就离开。他相信,世界这么大,总有他的立足之地。

老人生气地吼了他一句:“去哪里?没好利索不能走!”他径自进了里屋。一会儿工夫,茶几上摆了五盘食物,一盘撕成小块的烧鸡,两盘种类不同的凉菜,一盘加黑色变蛋的火腿,一盘辣面筋。老人打开旁边的冰箱,将头钻进去半天,找出来两罐金色罐子的啤酒。

老人拿个小凳坐在男孩对面,让男孩在沙发上坐着别动,他们举起啤酒罐子在茶几上面碰一下,吃几口菜;再碰一下,再吃口菜。屋子里除了碰杯声和筷子与碟子边沿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外,其余时间则像时空静止了一般。男孩纳闷,两人在路上还有不少话说,回到这间屋子,像被人拧住了说话的阀门,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人将吃剩的饭菜端回厨房,又把男孩带到与小厨房紧紧相连的一间小房间里,让他休息。男孩确实累了,不再客气,脱鞋上床,很快闭上眼睛。

5

一觉醒来,屋子里黑乎乎的,男孩猛地坐起,该死,怎么一觉睡到天黑了!他连忙在黑暗中用脚搜寻到自己的鞋子,走出小房间,轻轻喊了一声:“爷爷?”

客厅里一片黑暗,他一步不敢往前走,又喊了一声:“爷爷——”

紧挨门口的小房间里亮起了灯光,传出老人“嗯”的声音。男孩奔着亮光走过去,进了爷爷房间。

这间房比他睡觉的房间大一倍,踏进门的一瞬间,他看到爷爷用袖口匆匆抹了一下眼角。爷爷坐在床边,不像睡过觉的模样,男孩觉得爷爷怪怪的,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小紧张的情绪再次袭来。

老人对男孩硬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问:“睡好了?觉得身体怎样?还疼吗?”

男孩为了给房间增加点活气,故意向上耸了耸肩,又努力举了举胳膊,能抬到差不多九十度的高度了,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他回答:“好多了。”

老人往一边挪挪,男孩坐了过去。

屋里再次陷入沉寂,男孩想问问家里的其他成员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他们回来,他在心里寻找问话的机会。

窗台上摆着几只花盆,其中两盆只剩下光秃秃的干枝,有几片皱巴巴的褐色叶子倔强地长在上面。还有一盆呈螺旋状的干花枝,像喝醉酒的人似的,身体呈左摇右摆的姿势,别有一番欣赏的价值。男孩一直盯着它们,心里想说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孩子,饿了吗?”听到爷爷的声音,男孩收回目光,将头转向老人,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不饿。”老人下床,打开电视,他不停地换台,不知道该看哪个,只好把遥控器递给男孩。男孩选了一个警察破案的台,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这晚有电视节目做陪衬,两人无话。

第二天早上,男孩早早醒来,准备修理一下他的摩托。昨天推它回家时,他发现好几处都损坏了,就连车把都像歪脖子的人一样,想正都正不了。他想先瞎鼓捣鼓捣,看看一会儿能不能骑着它出发。

摩托车旁边摊着两只打开的深蓝色注塑拉链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工具。老人穿一身蓝色工作衣,撅着屁股在修理摩托。男孩慢慢走下台阶,脚踝处歇了一晚反而更疼了,他悄悄来到老人身旁,看他如何修理。老人左敲敲右整整,熟练的动作惊呆了男孩,他忽然想起老人曾是高级技工的事,感觉真是名副其实。

老人的眼里闪着亮光,眼神专注,陶醉在眼前的工作中。那精神满满、干劲十足的样子,与昨天到家后的那位爷爷相比,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男孩被爷爷的工作精神所感染,他第一次感受到工作给一个人带来的兴奋与快乐竟然如此强大。

许久,老人才注意到旁边立着的男孩,他顾不上与他说话,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自己修理好的摩托。

“过来,骑上试试!”老人朝男孩喊了一句,想让男孩检验一下自己一早上的成绩。

男孩坐上去,发动起摩托,向院子外面驶去。他向前骑了大约五百米,又返回来,感觉摩托车比摔倒之前更结实,骑起来也更轻快了。

“爷爷,比原来好骑多了,您真神。”男孩将摩托骑进院子,用感激的口吻说。

老人将工具收进箱子,把箱子合上,要往家里送。男孩停好摩托,抢过箱子,与老人一人提一只箱子来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工作室兼陈列室,男孩进门就被屋里摆设的东西惊呆了。半面墙上贴满了形形式式的奖状,下面几行已经泛白,上面几行则是金灿灿的,分别写着先进个人、小组标兵、优秀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等等称号,男孩看得眼花缭乱,心里直痒痒。他又来到旁边的玻璃立柜跟前,玻璃门里摆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闪着金光银光的奖杯和荣获的木质技能等级证书。

男孩认真看完,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对老人愈加崇拜起来。他转身用目光寻找老人,他正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件件工具,那神情犹如在擦一件件价值不菲的宝物。这些工具中,一部分是男孩从没见过的。没想到,在他眼里冷冰冰、沉甸甸的工具,在老人这里却如同宝物一般珍贵,真叫他大开眼界。男孩摸摸这件,再摸摸那件,感觉它们也变得神奇起来。

从爷爷的工作室出来,男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人们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他之前没啥感悟,现在看来,真是一点不假,爷爷就是很好的证明。

爷爷卧室里的阴沉气氛把男孩再次逼回到自己该面对的现实之中,他嗫嚅着告诉爷爷,自己打算走了。老人没吭声,顿了半天,问他:“你要去哪里?今后有什么打算?”

此刻男孩的心里,已然把爷爷当成了一位可以信任的老师。他向爷爷说出自己的工作经历和离家出走的整个过程,说罢,又红着脸补充了一句:“这次出来,不奋斗成个人样,我绝不回去!”老人想说什么,嘴微微张开,很快又闭上。

6

老人站在院门外,扬起一只胳膊与男孩告别。一粒灰尘迷了他的眼,他缩回胳膊,用右手食指揉了揉眼睛,缓缓返回家中。

老人拖着千斤重的双腿,艰难地走进屋子。屋里到处都是回忆,每看到一处就能令他产生窒息的感觉。他厌恶自己还在人世间待着。

他对着沙发上男孩第一次进门坐过的地方发呆,收回目光时,那个他故意放倒的全家福照片进入他的视线。他趔趄着扑过去,抱住相片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月前,女婿回家探亲,在他家里住了三天后,带着老婆孩子回深圳探望他的父母。半路上,一辆灰色轿车突然加塞,女婿赶紧减速,被后面急速行驶的大货车压了上去。待货车司机紧急刹车时,一切都晚了。外甥和女儿在后排坐着,当场死亡。女婿被送到医院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后,也没了呼吸。

本就心脏不好的老伴接到电话通知时,一口气上不来,彻底解脱了。他连想死的权力都没有,每日拖着沉重的身体,为家人们料理后事。他想着,待一切处理完毕,自己也寻个合适的时间离开算了,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要去另一个世界里与他的亲人们团聚。他们之前的生活是何等的幸福啊,特别是那个才过了八岁生日的调皮小外甥,给他和老伴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他恨那个该死的司机,高速路上你急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小小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致命的影响吗?

哭罢,老人对着照片自言自语道:“老婆,你们等等我,我马上就来。”他擦擦眼睛,决定实施自己前天就准备好的行动。男孩的出现让他又多活了两天时间,他再无任何留恋。他缓缓地站起身,待脚麻的症状消失后,将衣服整理好,把预先准备好的一沓现金装进口袋里。他想着,将来谁先发现了他,这些现金可以让人给他料理后事。接着,他又绕着每间屋子走了一圈,将所有的门窗全都关好,走进了卧室。

床头柜里放着他几次才买够剂量的助眠药片。他端一杯水过来,将一把药片吞下,轻轻躺了下去。

7

当地第二医院的急诊室。男孩焦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医生们怎么还没出来?

门开了,一位小个子护士走出来,男孩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护士扑过去,他一把抓住护士的一只胳膊,心急如焚地问道:“护士姐姐,我爷爷咋样了?”

许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护士不慌不忙地把男孩的手推开,说:“幸亏送来的及时,否则就没命了,放心吧,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男孩悬着的心回到肚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离开爷爷家后,他驾驶摩托车在公路上狂奔,由于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就朝一条公路一直行驶下去。眼前是一个特大的集贸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忙着采买各自所需的商品,各种蔬菜水果上面挂满晶莹的露水,让人无法拒绝这种赤裸裸的新鲜诱惑。男孩停在一个水果摊前,想到在爷爷家待了两天,受了爷爷那么多的帮助,他该买点水果给爷爷,聊表自己的心意。他数数身上的钱,买了两串葡萄,五斤红苹果,一袋子带着绿叶的红皮荔枝。

院门外,男孩呼唤了几声爷爷都没人回应。自己才离开不到一个小时,爷爷会去哪里呢?看到院门从里面反锁着,他将水果挎在一只胳膊上,双手抓住铁栏杆,几下就翻进了院子。

看到沉睡的爷爷和旁边倒了的药瓶,他惊出一身冷汗,手中的水果袋子掉在地上,慌乱中拨通了急救电话……

病房里,男孩不时地盯着液体,快要滴完时,他亲自到护理站叫护士前来换瓶。他学旁边护理母亲的一位大哥的样子,端来热水,为爷爷擦擦脸和手,拿棉签在爷爷干裂的嘴唇上不停地抹着。

爷爷的面色蜡黄,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他,虚弱得厉害。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似曾熟悉的身影在帮他擦手擦胳膊,以为出了幻觉,难不成另一个世界里的小外甥已经长成大小伙了?这里怎么像医院里?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妻子和女儿一家人的模样。他们终于团聚了!

那张重叠的脸离他更近了,那双受到惊吓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爷爷,你醒了?”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他努力打开自己的记忆库,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是自己前几天带回家的男孩。

老人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他张大嘴巴动了几下,喉咙里像被痰堵住一般,出不来一点声音。他抬起胳膊,男孩急忙上前扶住,他明白过来爷爷的意思后,将他的衣服抱了过来。

老人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深咖色长款钱夹,交到男孩手中,男孩将钱夹推了回去。老人只好将钱包打开,抽出两张卡,放到男孩手里,分别在男孩的手心里写下各自的密码。事实上,医院通知交费的时候。男孩当时没辙,他身上仅剩的几张小票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没办法的他,从爷爷的衣服口袋里找到那一沓现金,这才过了那道医院让家属压钱的难关。

8

几天后,男孩把爷爷接回家中,老人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比起刚救过来的时候强多了。安顿好爷爷,男孩到厨房里找吃的,除了米面油和几颗鸡蛋,什么菜都没有。他想起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给他做疙瘩汤。他找到面粉,又拿了两颗鸡蛋,学着妈妈的样子,做了一小锅疙瘩汤。爷爷尝了一口,没等男孩问他好不好吃便开始不住地点头,继续大口吃起来,像在吃天下最美最美的美食。男孩脸上挂了面粉,笑得露出了满嘴白牙。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到锅里舀了一碗,坐到爷爷旁边的椅子里,不管烫嘴的痛,先喝下一大口。

怎么是甜的!难道……他扑进厨房,拿起自认为是盐的调料尝了一下,居然是白糖!他端着另一个确定是盐的小玻璃瓶子给爷爷碗里加了少许盐,两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神态略显尴尬,继而又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个月后,院子里的一半空间被不同种类的五金材料堆满。爷爷在指导男孩学习切割和电焊的技术,汗水掉到用来练习的金属材料上,男孩顾不得管它。他按照爷爷的指导,认真地干着手中的活。姿势不对,爷爷帮他纠正;焊得技术不过关,爷爷让他重新再来。爷爷以严厉的口吻告诉男孩:“想要高人一等,就得有一手过硬的技术!靠技术才能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院子上空搭起黑色的凉棚,摩托车也换了新颜,那是男孩和爷爷共同的杰作。猛一看,那摩托似一只长着大红鸡冠,红色翅膀的雄鸡,昂首挺胸地立在小院里。

夜幕降临,男孩在屋里看书学习,爷爷为他端茶送水果。窗台上的旧花盆里新栽了几株野花,那是男孩带爷爷到郊外兜风时,从田野里挖来的。虞美人开满橙红色的花朵,阳光、热烈。韭菜莲开着朵朵粉色小花,灵动、富有活力。

夜幕降临,男孩带上爷爷,骑着两人改制过的摩托,行驶在空旷的田野小道中,轰隆隆的摩托声响,似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奏起一首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曲。男孩戴着全盔,高声叫喊:“爷爷,快看,星星!它们在为我们点灯呢!”爷爷仰起头,用力搂紧男孩的腰,孩子似的回应道:“看到了,一颗,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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