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个写诗的人心里都有一个不能相守的恋人,无法常伴的知己,难以抵达的远方和只能回首的过去。他们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用文字描绘出一个超越了时空的,超越了个人的悲欢交的诗意世界。诗人把失意、怅惘、怀恋、志向揉进长长短短的诗行,不是给别人看,而是寻找自己情绪的出口,心灵的安放之处。或者说,诗句本身成了他们的心事,原就是他们的一部分。在同一个文化中耳濡目染的人总能在属于这个文化的诗行里寻找到情感的共鸣与言语的契合----这不就是我的感受吗?每一句话好像都直抵我心。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到的通感。
少年时读诗,看到的是绚丽的风景--山水草木在四季变迁下色彩调和得浓淡相宜;涌入心头的是强烈的情绪--浓郁的爱恋与悲伤的乡愁;誊在本子上的是华丽的辞藻与浓墨重彩的铺陈。而今再读,看到那个孑然独立的背影,触碰到一个欲语还休的灵魂,置身于时空颠倒、维度扩展的辽阔意境。愈读愈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原来你在这里。大概东坡“倚杖听江声”时的心情也是如此:这门前的江水川流不息了那么久,而我今晚才真正体会到它存在的意义----自由的召唤与容纳万物的浩瀚。
诗人总是有一种愁绪,深深浅浅。他们为时光如梭、世事变迁而怅惘。如陶潜直白的“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如苏轼的“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秦观的“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时间是催化剂,让一切的情感在时间与人世的化学反应中变得无足轻重,但又刻骨铭心。时间拣选着我们的记忆,留下的都是真正的心事。这心事在诗人笔下呈现出一种意象:亘古不变的山水草木在时间的洪流里沧海桑田,对照着人心中的不变与变。不变的是因这沧海桑田而产生的对时光难以挽留的怅惘,变的是对待身边人与事的心态,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意识的演变。所以,一个诗人少年时的诗句与垂暮之年的诗句有时是判若两人。但总能看出一个灵魂的悸动与跳跃,听到他在时间的长河里挣扎着呐喊。是超出诗人个体之外,一个文化下的人的“自我”的形成。我想李白、苏轼都是极好的例证。
诗人总不乏知己恋人。他们多情也专情,他们仗义也温柔。爱而不得的少年之恋使人铭心刻骨;无法白首的夫妻令人扼腕;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令人魂牵梦绕。对于知己,无法携手同游的孤独,生离死别的思念难捱,荣辱不改的心意相通,都是诗行里最动人的句子。“别来半岁音信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韦苏州的句子顷刻间让一颗饱受思念煎熬的心暴露无遗,不加掩饰地说想念,在诗行里剥落掉矫情,多了一份情到深处的柔美。李白亦是大无畏的示爱者,他长叹到:“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太白恼极了,无论灌多少杯酒,你怎么总是挤在我每一个心跳、每一次呼吸里,教我如何不想你呢,这种思念的苦叫人如何是好,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充满爱意的埋怨,思恋虽苦也充满着甜蜜。诗人尝过了那一丝的甜蜜,也愿意为之饮下无限的苦涩,就算是醉生梦死,也要度此一劫。这才有柳永那句“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有人相思,即使放弃一切,归于故里,也不觉惋惜。相思安慰着一颗在尘世间跌跌撞撞的心,带给他重新启程的勇气。所以,珍惜这份相思的人才会“恐冷落,旧时心”。爱情,使诗人钻进细微的情绪里不可自拔,让他们体会到两心相悦的幸福,也感受到难以两全、不能长久的失魂落魄。初相遇的美好奈不住“好梦惊回”的怅然若失,看“燕子双飞来又去”,只能对心中的那个人“不思量、自难忘”。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那颗心的悸动从未因人来人去而停歇。即使你不再出现,想起你、听到你的名字、看到与你有关的任何讯息仍会忍不住悸动。在无人处仰望万里苍穹,只为让一朵云、一只雁、一阵风、一轮月、万颗星带去一丝的思念。元稹悼妻写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他所思念的妻是他的唯一,而思恋又能怎样呢?在生死、时空这样庞大的命题里,我们总要学着超脱出自己的悲喜才能获得安宁,所以我少想你一点,不是因为我忘了你,而是我不想在这短暂的一生里执着于你所留给我的怅惘,我总要从渺小的生命里去触摸一点点宏大,才能让自己得到一些解脱、少一点苦。于是,元稹才说:“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诗人对于知己是不惜笔墨的。白居易送别好友元稹写道:“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我自是不忍心与你别离的,如果让我看着你远去的背影,真是折磨我。但我的心跟你一起走了。我们同心同意,你走了,偌大的长安于我而言都是空荡荡的了。这让我想起梁实秋写过:“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乐天满心牵挂朋友,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他说:“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我来到我们都会路过的地方,一到这里我就寻墙绕柱看看你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再读乐天写给元稹的《与微之书》:“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如此深情流露,没有半分保留。怪不得元稹说:“我昔忆君时,君今怀我处。有身有离别,无地无岐路。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你对我一片冰心,我何尝不是呢?后来,元稹去世,乐天梦中见到老友,“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午夜梦回,见到那个尘世中与自己最有话说,最能相契合的朋友,梦醒来大概是悔恨交加的,多么希望再与你同游一次,哪怕是一分钟,都足够让我忘却这寂寞的没有你的尘世。他又写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让人读罢忍不住抹眼泪。你去到那黑暗无光之地,泥土侵蚀了你的骨肉,我在这孤独的人世间黯然老去。这种生死之隔,怎不叫我难过?元稹从未辜负乐天一分思念,他写:“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我思念你却没有办法见你,只能写你的诗来排遣,写了千万遍,却不知道何时能见到你。一个“痴人”从诗里走出来了,我想象着元稹提笔书写的样子,眉间写满挂念,我多么想有这样一个知己!
草木皆有情,在诗人眼中自然是一个有生命的、和谐的体系。他们寄情于山水,凝眸于一花一草一虫,领悟到的是无限的时空中有限的浮生。于是,有些诗人修佛参禅,寻仙访道,在自己的现实里企图触摸到宇宙的真理,生命的起源,死亡的归宿,营造出虚无之美、缥缈之境。有些诗人耽于自然万物,在细微之处窥探到人生的意义,寻找到“忘却营营”的乐趣。王维写道:“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真真地让人入了定,在最寻常处怀着一颗宁静的心与自然万物合为一。即使身处滚滚红尘,仍然能体会到闲暇之乐。即使风尘中染了几多沧桑,仍是怀着敬畏的心俯仰于天地之间,因一朵花、一棵草而动情。活着,便不仅仅是柴米油盐、劳苦经营,更是随遇而安、赤子之心常在的诗情画意。“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所以,何必为了浮名虚利而劳苦费心,王维劝我们:“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诗人亦常常忘乎所以,在探寻之中忘却探寻,在问道之中忘道。他们的哲学是中国人特有的,抽象的、无法言说的人生意趣。是五柳先生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韦苏州的“理会是非遗,性达形迹忘”。一切都在可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在分辨与难以分辨之间。一切更在一念之间。
在诗歌里走过了多少春秋风雨,历经了几多崎岖坎坷,再回首,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怅惘的青春,寻着一条众人都走的道路,好像做着天底下最为正确的事情,在时间的裹挟里不情愿地放弃,贪婪地抓住,似乎这就是人生的一切。从未想过,或许如此的理性会让自己离理想越来越远。但是,也正是这样的青春,不完美,有残缺,才最让人流连忘返。如果那时候,选择截然不同的方向,今日的我又在哪里呢。或许,假设并不是无意义的感慨。假设,如果能合理推论,自有一种重塑的力量,即在另一种推理中认识自己。你想要的你都已经得到,你所有的都是你想要的。也许这句话没有错。哪一条路都不会抵达圆满,只会引向更远的前方与未知。眼下的一切不就是曾经的我所设想的远方吗?也不正给我力量去勾勒更远的远方吗?
东坡诗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总之,浮生纵然须臾,也是要走过才能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