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踏入博物馆时,总是难以明白为何要如此物无巨细地展示。那些大同小异的瓦缶,花纹繁复的瓷器,若非专业人士也难以明了这其中的差别与意义。而绝大多数的展品都难以唤起生活在当代的我们的审美体验。于是,博物馆成了我想要理解欣赏却又不得门路的地方。
很久的后来才知晓,我们看待历史之物,除了从考证的视角、鉴赏的视角,还有:生命沟通的视角,而这沟通往来之桥,叫追忆。
与时间流逝相对,人们学会了怀念,自己的回忆让一切逝去之物其实又与你的生命同在,而流传的文字或口口相传的故事又让回忆跳出了个人的局限,得以融入人类历史与共同记忆的长河中,也许细节之处早就面目全非,但是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汇入了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从而在这个意义上,永恒。
事物与承载它的回忆必然相差不少,然而正如幽灵不是活的人一般,往事会在追忆之间回到如幽灵般回到你的面前。“这种诗、物和景划出了一块空间,往昔通过这块空间又回到了我们身边。”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便是最为显著的追忆了,折断的戟并非只作为一个实物存在,所有被黄沙和岁月掩埋的赤壁豪情也蕴藏其中。它还连同这首诗带有第三层意思:这首诗也让我们回忆起作者,并传承他那个关于“历史偶然性”的思考与感悟。这样,作者既是回忆者又是被回忆者,他既作为一个将折戟给我们看的中间人,他的生命也汇入了这条由古赤壁一直蜿蜒而下的河流,最终流入我们心中,并且将继续流淌下去,最终在看不见的远方汇入人类整体记忆的河流。
网络上有一个说法:人一生会死去三次,最后一次是没有人记得了,那个人才彻底死去。但是,这个“记得”可以适当拓展。已故之人的遗物于许多年后被一个完全不知道先人身份的人发现,并感知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时;他某个不被理解的行为被后人无意间又做了一次,并且如果他们认识,就发现能够彼此理解时;甚至他的某种情感与人类集体潜意识融合,旁人体会了他曾体会的喜怒哀乐时。在这些时刻,我们可以说逝去之人又“复活”了,或者说他的生命被延续而与我们同在。
张岱写《梦忆陶庵》时,充分回忆了在生活急转直下前,那些穷奢极欲的生活。他把这回忆作为一种自我审判,他的“乐趣”就是在书中懊悔、感慨、悲叹、感受痛苦与绝望。但是,在无边的绝望中他又生出了希望:自己的感受能被体会,自己的生命(更多是灵魂而不是身份的生命)能够被回忆,能够不朽。这个希望,像是烧毁世界的绝望之中的舍利,再猛烈的绝望也无法将其摧毁。我们后人看到《梦忆陶庵》,会隐约看到这舍利,它使人透过厚厚的书页,看到那个浑身褴褛的张岱坐在书页前,释放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又痛苦地祈求自己能够被理解,祈求自己的生命能够汇入长河而不是成为孤魂野鬼。个人的历史以最凝练的方式化入了舍利,等待十年百年千年后的叶落归根。
我们看到一个瓦器,一首古诗,它们绝不仅仅是它们自身,它们更是作为一种对过去的追忆,一种传递。我们透过这个窗子,看到了过去的人的生活,看到了他们同样作为一个个生命的个体,也时刻拥有放在今天也会引起共鸣的情感。我走进博物馆,可能不会去仔细地看每 一个陶制器皿,每一个盅,但是我能体会到,这个酒壶也许曾被主人上千次的使用过,里面里盛满了悲欢离合,这把椅子放在靠近花园的窗下,或许公子哥曾坐在这里却神思被满园春色勾走。正如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希望传达的常是没有被明说的东西,我们来到这里,一样需要用想象力桥接。这不会是什么胡思乱想,因为追忆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跨越时空的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