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总爱沿着护城河散步。路的尽头,是那座已无城门的老城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圆拱形的门洞,像一只失明的眼睛,永恒地凝视着穿流不息的车马。
一日,我停在那门洞下,忽然被一个简单的图形攫住了心神——圆。这个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的完美形状,就这样悬在暮色里。它让我想起少年时用圆规在作业本上画下的第一个圆,针尖扎破纸张的瞬间,仿佛宣告了一个自足世界的诞生。可后来,数学老师用红笔批注:“不够圆,有接缝。” 那时我不懂,为何理想中的圆,在人间总显得如此局促。
我的生活,恰恰是这“圆”的反面。它是一个被重重敲打的“方”。书桌是方的,屏幕是方的,每日穿行的地铁车厢是方的,赖以生存的薪水袋是方的,甚至我的思维,也渐渐被规训成一个个便于堆叠、便于管理的方块。我在这些棱角分明的格子里移动、计算、存活,像一个被驯化得极好的几何符号。
这“方”的世界,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它信奉直线,追求效率,强调边界。它告诉我,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人生在世,捷径最聪明。它用清晰的条款界定我的权利,也用无形的栅栏圈定我的视野。我在这精密的方格阵列中,感到一种被定义的安全,也感到一种被囚禁的窒息。
而那个“圆”,那个古老的城门洞,它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言说一切。它不追求最短路径,它包容弧度,它自身的完备就是它的目的。我忽然想起赫拉克利特的话:“圆周的起点与终点是同一的。”在这圆融的哲学里,生与死,起与伏,开放与闭合,都成了循环的一部分,而非对立的两极。东方哲人则说得更通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圆,不是僵死的完美,而是流动不息的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站在“方”的此岸,眺望着“圆”的彼岸,感到一种深刻的身份撕裂。我是谁?是那个在绩效考核表上奋力攀爬的、合格的“方”,还是那个内心深处依然渴望完整、渴望浑然一体的、“圆”的魂灵?
这分裂感,在我走进一家茶馆时,变得尤为尖锐。茶馆的墙上,挂着一幅仿制的《唐人宫乐图》,那些丰腴的仕女,她们的团扇是圆的,茶盘是圆的,连彼此间流转的眼波,也仿佛是圆的。她们的世界,似乎建立在一种循环的、谐和的节奏上。而我的面前,笔记本电脑是一个冰冷的“方”,我正在处理的报表,是无数更小的“方”的集合。我试图在这片“方”的海洋里,捕捉一丝“圆”的意境,却只觉得徒劳。我的思维,我的语言,甚至我的欲望,都已经被“方”所格式化。
直到某个雪夜,我读到庄子笔下那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解牛数千,刀刃却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为何?因其“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他从不与牛的筋骨硬碰硬,他的刀游走在那些天然的、圆转的缝隙里。我合上书,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看似毫无规则的雪花。每一片雪花,在显微镜下,都呈现出无比精密的、六角形的“方”的结构。然而,当它们飘落时,却以最自由的、最“圆”的轨迹,覆盖了世间一切棱角。
我恍然大悟。
我一直在寻求一个非此即彼的答案:是做彻底的“圆”,还是做彻底的“方”?却忘了,最高的智慧,或许并非在形状本身,而在于“关系”。在于我这颗“方”的心,能否领悟并游刃于那“圆”的规律之中。
“方”,是我存在于世的必要形式,是我的责任、我的劳作、我无法逃避的日常。它给予我立足的根基。
“圆”,则是我观照世界的根本智慧,是我的审美、我的从容、我内在精神的完整性。它给予我飞翔的天空。
我不必砸碎所有的“方”,那会让我流于虚空;我也不应窒息于“方”内,那会让我沦为工具。我应该做的,是像那片雪花,内核保持着严谨的结晶(方),却在生命的飘落过程中,画出优美的弧线(圆)。
再次散步至那座老城门下,心境已然不同。我依然要回到我那由无数方块构成的生活中去。但我知道,当我被报表和日程压得喘不过气时,我可以抬起头,看看天上那轮亘古的圆月,或是在茶杯的涟漪里,欣赏一个瞬间生成又瞬间消逝的、完美的圆形。
真正的圆,或许从不外在于我。它就在我这颗于方寸之地中,依然能感知宇宙韵律的心里。方是我的躯壳,圆是我的灵魂。我带着这具方的躯壳,在人世间的条条框框里行走,而我的灵魂,却始终渴望并实践着那种圆融的、无碍的、与道偕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