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每一个寒暑假,都是在老家度过的,那个深山,有飘着炊烟的三二小屋、有让我闻风丧胆的毒蛇害虫、有干不完的农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溪和不见尽头的山路…还有我的爷爷。
印象中,爷爷是一个极勤劳的人,只要能走道就会下地干活,我出生那年,爷爷已经69岁了,腿脚已经不是很灵便了,走起路来都有点拖沓,想必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苦了吧。即便如此,每年还是要亲自种很多菜和庄稼。那时家里也没什么人,我不敢一个人在家,便总是跟着爷爷上山拾柴、找草药。后来,爷爷摔断了腿,刚刚休好可以下地,就开始喂猪,本来就走得极慢,还要提一桶饲料,他只是一声不吭的慢慢走去…那双无比勤劳和富有创造力的双手从来没闲过。
同时,爷爷也是一个极为节俭的人。记得最清的,便是堆在墙角的硬纸壳、摆的很整齐的小山似的易拉罐和瓶子,还有嵌塞在门缝里和墙孔里的塑料袋,在一个交通不便的农村,不知这些东西爷爷要收集多久。衣服是那种老式的涤纶布的中山服,吃的是最简单的酸菜糊汤。若是地上掉了一颗豆子或是一粒玉米,爷爷都会拾起来放在门墩上,除非是它们掉到地缝里去了…这些多少也与爷爷大饥荒的经历有关。爷爷对自己是近乎苦行僧般的节俭,对外人却是很大方的。从前总给爷爷看病把脉的老医生也道:“每次上门来给看病,都给做几大碗擀面,还要切几大块腊肉,生怕我吃不好。”那时,擀面可是好东西,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
爷爷从不亏欠别人分毫,哪怕是儿女。每年的年猪,都先把最好的部分分给两个女儿和四个儿子,自己吃剩下的。儿女们一年到头也会回去看他几次,给点小钱,可等他们走的时候,爷爷必定是给他们装许多家里最好的土特产。后来,爷爷生病了,要做一个手术,姑姑伯伯们凑够了钱,给爷爷看了。可是爷爷在最后几年中,竟给儿女们“还”清了。
爷爷也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夜晚的火炉边,爷爷边煨开水,边抽自己卷的纸烟,想说的话都在一圈一圈的烟雾中消失了。婆婆是个聋子,两人之间除了有事时,对彼此提着嗓门儿大讲一番,也没什么交流了。偶尔,爷爷也会在壶里煮几块梨,或是在火红的碳灰里埋几个绵土豆,除了爷爷讲的故事,那便是夜里最好的东西了。
老人家的夜本就漫长,可爷爷每晚都很早上炕,说是要省点柴。偎在床里边,靠在“床头柜”上,静静的等着困意袭来,反正一整夜都那么靠着,已然成了他的习惯,即便后来搬到爸爸新盖的屋子里了,也是要用破絮烂衣服垫出一个靠背来。
爷爷的房间对年幼的我来说,绝对是一个既神秘又恐怖的地方,仿佛一个危机四伏的藏宝洞,总是好奇想进去看看,又不敢待太久,还要搭板凳按开灯泡来照亮那个如同暗室一般的地方。那个里间挺小的,里面摆满了各种蛇皮袋子装好的杂物,稳稳当当、层层叠叠的摞起,差一点就抵达本就不高的屋顶了,门口处也放着两口大缸,上面也堆满了灰尘和杂物;里面的窗户极小,还被各种杂物挡住了一部分,就算是白日,也只能悠悠的射进来几道屈指可数的清晰的光柱,仿佛照进了一个幽然的山洞里。爷爷的炕,我也睡过几次,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昏黄的灯泡发出的光微乎其微,房间里的许多地方都笼在一片暗影中,我不安地数着屋顶黑得发亮的柱子,因为担心房间里有老鼠和蛇,就想出去等妈妈,这时,爷爷的关于蛇妖和狐狸精夜间出没的故事就派上用场了。那件小小的屋子里,那个靠在墙角的人,给了我最初的想象和温暖。
爷爷在时,家里养了许多牲口和宠物,肥猪、懒猫、花鸡、蜜蜂,还有偶尔来做客的雀儿。家里曾有过几只很好看的猫,皮毛干净而柔软,只要爷爷一坐下,它们总是喜欢规规矩矩的趴在爷爷腿上。有爷爷在,老屋就是一个神奇、静谧而温暖的地方。
只是爷爷走了,他养的蜜蜂也再没回来过。爸爸重新打扫了那些空空的木蜂笼,还在外面涂上了蜂蜜,放在道场边儿上,一日,两日…半年…始终没有蜂儿回来。
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但我的记忆里,永远有一道光,温暖着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