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孑然一人走在故乡的旧巷中,我总会想起墙檐上芬芳飘逸着的丁香。
我渴望再次让这安宁的香味沁入心肺,我去寻找,去无尽的巷道尽头寻找她落下的身影,在无数的拐口转角寻找她轻舞的裙沿。
不停,不停,穿过千篇一律的灰墙土瓦,却始终寻觅不见,就像梦境中的人即便不断寻求出路,也永远到不了梦的尽头。
我愈发着急,我跑了起来,脚踏石板的声音一浪浪拍击着墙壁;我愈发失望,我停了下来,身后的回响轻易地席卷了我。我所苦苦寻求的,我找不到,我所日夜渴望的,我抓不住。回首,我迷失了来时的路。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我明白我的悲苦。我可以听见我的呐喊在石板下的暗渠中涌动,永不见天日的苔藓滋养着欲望。我可以看见我的身影随回音向头顶的天空散失,逼仄的巷道分割一朵自由的云。
老宅狭窄的侧门镶在身边的墙壁上,锈锁带着尘封的神秘,关着满院的落叶和无人的寂静。它等的人不是我,是早已消失在风中的旧主人。但是,总有什么一直守候着我,我正漫无目的地走向她,应召一种梦里才有的直觉。
“慈桐镇又在修路了。”
这句叹息像是从古墙中飘出的,把我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
“是,为了建风景区。”
这句应答刺入了我耳中,震荡我的神经。
远处隐隐有马达轰鸣,不安促我快步走去。
工地旁散散落落地站着几个镇上的居民,他们正闲聊:
“这里到那里一带都得拆了。”
“小路一扩大,游客多了,慈桐镇又能热闹了。”
“诶,拆迁费给了多少?
……
“沿路的老屋都要拆嘞!”
而老屋就在旁默默地听着,就像听着家常,听着,飞过的鸟叫了一声。她已经活得太久太久,已不为什么动容,也不去记起曾经,活着活着就把生命活成梦。民国的时光从门前的小路流进了泛黄的黑白照片;空的摇椅不停地吱扭,数尽了路人的脚步;远方的风穿过老屋的胸腔,凄凉中有已故家人的声讯。老屋常这样梦见,也常痴痴地伫立,望着小路伸向远方。日久天长,思念就在曝天的瓦上慢慢长成萋萋的枯草。光阴的重量,成了春天樟树的落叶,在叠叠的瓦坳上一年一年地堆积、一年一年地化成土,经风吹雨淋,渗入了老屋的脊梁,在灰墙上留下晦涩的水痕,开出了一朵一朵老年斑。老屋干枯了,梁、柱的木心被虫蛀空,斑驳的石灰下灰砖格格,就像我已故的阿太一层黄皮裹一身瘦骨。
我的阿太以前也住着这样的老屋,也在旧时代活过。我记事时,她已年近九十,背蜷曲得像只虾,蘑菇头一样的发型从乌黑一直留到了灰白,岁月用针在脸上缝了密密的皱纹,两颗时而明亮的乌珠眼就镶在这细密的线条中。可能是上了年纪,阿太出门总带乌檀拐杖,走的路也总沿一条曲折的小巷。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幼小的我活泼好动,阿太跟不上,就用拐杖勾住我的腰,骗我说:”墙里藏了人,你听听去。”我好奇地用耳朵紧贴墙壁,果真听见墙中有心脏砰砰跳动。可等我回过神,阿太就已经走在前头了。后来想明白了——墙中心跳声只不过是阿太用拐杖一步一敲出来的,当时我是又气又觉好笑。但,阿太骗不了岁月,它一直赶在阿太的前头,打算将阿太抛入已死的老时代。终于,在雨后的午夜,阿太病逝了。弥留之际,她紧抓我的手,眼睛异常明亮,想说什么,但总有一口痰呛在喉咙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幼年的我吓得寒毛竖立,手心虚汗直冒。至阿太去后,每年忌日,我都顺应习俗4,沿着阿太常路过的小巷插下一排排”地藏香”。夜空下,燃着的香星星点点地连出一条火的路,将我的思念和阿太的魂一起送向璀璨的星光……不久,因老区重建,小巷、老屋甚至拐杖都一齐消失了。这本飘着烟香的路如今断了,只留一地残余的灰烬。忽想起,不见阿太已有十年之久,我看着路边待拆的老屋,又仿佛亲临那夜,眼角不觉湿润了。
“小心小心,退后!听见没有!”
时代已决定让这条大路吞没老屋。只见眼前的她“吱呀”一声,扭曲的梁柱发出长长哀鸣,墙上的砖断裂出了一道可怖的裂口,风尘从空荡荡的里面漫出。木屑和砖灰搅在一起,像多年的死皮现在才一齐纷纷掉落。瓦片间传出咯咯声,像梦中磨牙声,令人惊寒。整个老屋在颤抖,她的生命和梦一起被抽走了。她真的累了,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了,身一侧就躺在了地上,闷闷的响声从地下穿过她的身体再向天空散失,一切的哀鸣平息了,尘土慢慢在老屋身上笼成了薄纱,承载几十年的落叶和荒草终于落地归土了。如今,大路碾过了老屋,新的店铺将在她的遗躯上建起。
我的心也变得像老屋一样空了,多是落寞,也有些佛家的清净。我明白:现实是这样,慈桐镇需要改变,镇上的人需要这条大路。或许,慈桐镇也将像老屋一样渐渐地就睡在尘封的记忆中,任凭历史洪流的吞噬,最终留下的回忆也被磨蚀了。未来,这条大路也会因时代变迁而干涸,慈桐镇也将像老屋一样渐渐垂入尘封的记忆,任凭历史洪流的吞噬,最终留下的回忆也磨蚀了。或许,会有人把旧时光的碎片粘起来,用老砖旧瓦建了新的慈桐镇,但是,旧的慈桐镇还是完全消失了。而我,再也见不到阿太和老屋,再也不能贴着墙壁听她的心跳了。现实,简单得让人心隐痛。
一直守候我的或许就是这些珍贵的回忆以及充满韵味的心路。我不必急着去寻找丁香的芬芳,不必去执着虚幻的幸福,也不必为逝去的生命声讨重生的机会,更不必沉浸在自我的哀伤中。我想到:哪天,我们也会侧畔舟沉,在水荇中望见千帆过尽;哪天,我们也会成为病朽的老树,看见身边的万木逢春;哪天,我们更喜欢在朝阳下想黄昏的梦,再也不能聆听黑夜的生机。等我们真的老了,就真的要放下自己追逐一生的幻光,蹒跚着走下舞台,去用回忆来抚慰还在跳动的心脏,用淡然的心态去接受衰老,用沉积的爱去培养下一代
朝阳照样会从东方升起,慈桐镇会重焕生机,新的建筑拔地而起,会有更多的雏鹰飞翔,还会有更多的路和人在大地上奔流。当新的路碾过老屋碾过我们,我们就成了后生的路基,不再迷失,不再盲目追逐,就能把一切一切放下,仅凭内心的坦荡向天空散失。回首,一片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