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痴吃
醨子
一个夏天,天气很热,就如我的眼泪,一样滚烫。
离开家已经十余年了,总让我惦念的,是家乡的菜。金灿灿的锅包肉,闪着灿人的糖霜,一触酥脆,二戳软糯;家里的锅很有容量,就像东北的人一样,热情豪放,能容得下一切,当然也包括豆角茄子,土豆粉条。家里的饭菜很有分量,也很有滋味儿,不是说鲁菜不好,只是东北孩子对家乡菜的眷恋,是一种独特的滋味。想着家乡的饭菜,也念着家里的人和事。
结了高考,我与母亲带着姥姥,时隔多年回到了姥姥的老家,母亲生长的地方,我魂牵梦萦的边陲小城。姥爷去世以后,姥姥便与我们一同生活,处理掉了老房子,我们住在我的二姨家里。
东北的天气格外的闷热。太阳毒辣的很,把枯叶烤得生脆。蝉儿像个怨妇,在热气中苦闷地嚎着,嚎着,嚎着!我劝慰着自己,是在欢迎我重新踏回这分割多年的故土,我也适应着家里的空气,尽管闷热,但又清爽。
二姨从小便很宠我,她家的儿子与我也是自幼玩在一起的兄弟。家中还有两个老人,是二姨的父亲与婆婆。二姨的婆婆在前几年查出了老年痴呆,父亲又年老耳背,家里的生活并不宽裕,二姨与姨父两口儿的日子也更辛苦。我与两位老人已经多年未见了,加上又只是表亲,我们的交际并不多。只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小孩儿,他们都是长辈。一家之中,二姨的婆婆最令人心疼。老伴去世的早,人到晚年又害了病,一举一动都要人帮着。我难以想象在半夜老人因内急而按铃,惹醒她的儿子儿媳,把着她,就像她把着小时候的姨父一样小便,对曾经的一名人民教师的尊严,是多大的摧残。老人的模样令人揪心:头发倒也不凌乱,但如破棉絮一般;眼睛看起来很骇人,一只紧紧眯着,另一只则瞪得老大,一半在逃离,一半又紧锁着这个本属于她的世界——谁又能想到老了竟是这副模样!老人嘴巴动起来很慢,如同脱了水的粗皮不停搓动。嘴里也时常咕哝些什么,可大家很难听清她说的话,只能看见她嘴角还老是挂着的难堪的口水。我的心总是揪着,也太寒酸了。老人吃饭也需要人扶着,我们也一起吃饭,吃我心心念念的家乡饭菜。
聊天的时候我听二姨说,老人自从得了病,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是当我们一进门,老人看到我的姥姥,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从浑浊的眼中滑落,眼泪很沉重,滚动在满是沟壑的脸上。
你读过朱自清先生的《儿女》吗?我们的餐桌便也是如此,一样的嘈杂,但都是欢声笑语。二姨把一道道菜摆上餐桌,二姨夫搬出家里留的啤酒,准备试试我的酒量,我与母亲帮着拿碗拿筷,姥姥陪在老人身边。又是一番盛况,是我心心念念的餐桌。热气腾腾的炖菜,白菜,土豆,像是在热气中打盹儿,咕噜咕噜,就着粉条一阵阵翻腾。与之一起翻腾而来的,是白花花的水汽,像个温柔的云妈妈,绕在饭盆周围,盈盈绕绕,好不快活。绿油油的婆婆丁与粉嘟嘟的水萝卜,青翠地坐在盘子里,这是我们的蘸酱菜,新鲜,清甜,甘辣,是食物最本真的原味儿,泥土的香气是盖不住的!二姨乐呵呵地张罗我多吃,二姨夫也紧着给我倒酒,大姨姥爷在外面锻炼回来,手里拎着一只烤鸭,香得透过房门都闻得见!大家一起聊着天,又都向着我来,“打小咱硕儿学习就好,这回成大学生了,成文化人了”“可不嘛,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二姨把着老人,指着我问道:“他是谁,认不认识了?”老人嘴里支支吾吾,但我能听出来,她在念的是我的名字,家里人很讶异,我也很讶异。其实更多的是不适。我陪着长辈们,说笑,饮酒,脸上也渐渐泛起了绯红。推杯换盏间,二姨也在照顾着老人吃饭。夹一只鸭腿放到碗里,又把碗里的肉拿去捣碎,给老人挂上围嘴儿。“咽完了吗”,老人点点头,便这样一口一口吃着。几轮酒下肚,母亲与二姨他们都下了桌,我流连于桌上的饭菜和与姨父停不下来的酒杯,老人在一旁呆呆地坐着,看着我俩,倒也没不自在。我嘻嘻哈哈地与姨父谈天侃地,筷子也停不下来地划拉,我太爱家里的饭菜!可是,我的眼泪也将再也忍不住了。只见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朝向我,手掌蜷缩又尽力张开,努力去展却也成了一个拱形,上下僵硬的摆动,是在招呼我。见我注意到老人,又是那样的颤颤巍巍,把肩膀往后使劲儿地伸,来带动手臂回缩,手中勾出一根食指,我清楚地感觉到,每一根指关节都在用力,指向碗中的完好的鸭腿,嘴中也用力的哼着,我听不清,只能听见“嗬,嗬”的呼气声在向我招呼着。我没法想象,老人的动作是这般吃力,更没法想象,老人用尽全力做出动作的背后,是为我留下好吃的并要为我夹菜!酒精再也无法麻痹我,我的内心如同进入了无数根刺,钻心的疼。
回到房间里,我与朋友讲起这件事,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敢去想,自己何以得到家人的偏爱,也更不敢去想,是什么让老人如此。忘记了很多事情,但见到我姥姥却流出了眼泪,仍然认得我,记着我的名字,我甚至不记得老人的名字!我的脑中满是老人向我伸手的姿态,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也有惭愧,反正,就是不适。我总在幻想,若有一天,我也成了老人的样子,自理费劲,起居困难,一切的一切都要儿女帮扶,我会是如何不堪入目。我的心境能不能经受住那样的摧残,我该如何去活着。我会不会也有心心惦念的后辈,我会不会遇到下一个“我”。我不停的问,眼泪不停的流,流到嘴里,咸咸的,也有滋有味儿。人们总是说着远亲不如近邻,但终究亲是亲,邻是邻。老人伸出的手,是内心中那股,阿尔兹海默症所不能撼动的亲情,是对后辈无限的疼爱,也是在没有办法不狰狞的面庞中所藏不住的慈祥。我也知道,为什么家乡的饭菜,那么有滋有味儿,是饭菜也会流泪。
又回鲁地,我总在尽力地找,找到一家口味还正的东北菜馆儿,想尝尝家乡的味道,但是总是都差点意思。我想,踩不到那片黑土地,用不上那把长粒米,吃不到那口大豆油,饭菜里,又揉不进那抹故乡情。我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到那个边陲小城,什么时候再能与老人相见,我也不知道,那时老人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我只知道,这次换我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