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33岁,奶奶在我28岁时离开,时间不长不短——5年。
今年,因为疫情严峻,我第一次没有去给奶奶上坟。
有人说,重视一个人一定要记得她的生日或其他重要的日子,但我却我却记不清奶奶的生辰,我只知道她属羊,性情温和而坚韧;我也记不清奶奶是哪一天走的,只知道她坚持等到我生完宝宝,坐完月子,等我和宝宝去看了她,才放心地离开了这个人世间。
灰色细纹条格布上衣、藏青色挺括整洁的裤子,青丝中夹杂白发,但仍是一头整齐精神的齐耳短发,每边用两颗黑色一字小钢夹交叉将头发夹在耳后。有皱纹的脸上有着跟我肿泡眼相反的凹陷的眼眶,有鱼尾纹也不干扰她目光炯炯;笔挺小巧的鼻子也是我从小羡慕的。她常常挎着一个菜篮子,清早就去市场买菜,回来做饭、洗衣、拖地,动作麻溜又得体,一股子干练劲儿。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挺直了腰板儿,精神抖擞,院子的人都说这老婆婆能干、人好又体面。是的,能干、人好又体面就是我的奶奶,我们方言,我管她亲切的叫“婆”。
从小,我是跟着婆长大的。
起初的家乡老城,我家就在离河边不远的中南门码头,木房子,两居室,冬暖夏凉,外面是客厨一体,里面是卧室,一张大木床就占了卧室三分之二,但现在再好的房子也找不到那种和婆挤在一起的温馨了。在那个小小的木房子里,有婆做得酱油拌饭的香,有夏天地铺上的大蒲扇扇出让人沉醉的风,有冬天大木床被窝里的婆灌好热水袋散发的入心的暖,这些气味和感觉中,还有夹杂着婆跟我说她以前跑船、卖票的丝丝往事和教我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爽朗歌声t。
上一年级的时候,认真的我怎么也不会拼读老师刚教的拼音,急得在家哇哇哭,爸妈工作不在家,我跟着的婆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哪会拼音。但,她会在天已经黑的时候,还跑出去一家家去音箱店询问有没有教拼音的磁带,硬是买到了才满意地回家。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虽然搬进了奶奶单位的小楼房,有了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和阳台,但仍是二居室,我还和奶奶挤在了一张小木床上,而我长大了,却有了一些小心事。有一次,我把一张喜欢的小男孩的照片收在我睡的枕头套里,应该是被发现了,因为——等我再拿出来时,照片已经被撕得碎碎的了,但奶奶什么也没说,也没直接扔掉,到今天我还在揣摩奶奶的用意。
后来读初中、高中,我还是跟着奶奶住,她将我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了晚自习的日子,当她在听我念叨有男生总跟着我之后,她就一直出现在我散学后的校门外,夜幕中橘黄的路灯光下,她拿着一个小板凳,在黑压压的散学人潮中找寻着我的身影,接我一起回家。晚上温习功课,只要说饿了,总有一碗热乎乎的热食会摆上书桌。
再后来,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了婆,可那时我并没意识到这样的分别意味着两个生命的轨迹开始驶向不同的方向。我朝着未来奔,而婆朝着生命的终点在靠近。
每次寒暑假回到家,我疯了似的玩,可多晚都有婆的等待,他不会打电话,就会催促着我爸妈给我打电话。有一次,我在我爸单位办公室剪辑暑假作业的片子,剪辑到快出片的时候,机子却死机了,什么都没有了,正在郁闷烦躁想砸电脑,婆的连环夺命call又来了,我不耐烦地挂了。爸的单位离我家不过200的距离,可没过一会儿,我婆居然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外,她悄无声息地严肃地站在门外,着实给我下了一跳。那时,她脚受伤了还没好,我不知道这200米的距离她有什么好担心,现在我好像又能理解了。
等我到了家,她会问我想不想吃炒米面,会问我第二天早上想吃什么。无论是怎么样的回答,那样食物总会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能感觉她生怕我回答我不想吃,她会为了不能为我做什么而有些小失落。
再后来,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一次摔跤中风后,从坐轮椅到只能躺床上。每次医生都说不行了,但婆又总能奇迹般地挺过来,韧劲儿让医生都服。不能动只能靠着家人照顾的婆脾气坏了很多,她是要强的,觉得拖累了家人,可她又怎知——她在家才在。当然,她也还有太多放心不下,一辈子操心。
生病后,有时婆大小便失禁,她让我给她打水,她想自己清理,可她做不到,我替它擦,她就会说:“她现在活着是为什么哦”这就是我的婆,怕麻烦人、一辈子好强,只想着能帮别人做点什么。
我长大了,可我为她却做不了什么。
给婆钱,她不能自己去买想买的了,想带她去看看世界,她却已卧床不起,只能趁得空时给她去买她喜欢吃的几块酸萝卜和我工作学习进步、获得好成绩的消息。
婆走了,在病床上躺了8年,我爸也照顾了8年。抗战也不过8年,无论是婆、还是我爸都是坚韧的、默默的,在生命中经历。
我没有像婆那样能干,那是从小被惯的;
但我也坚韧、真诚、认真、执着,那是从小被滋养的。
我记不清婆的生辰和忌日,我甚至没有一张和她的照片保存在手机里,没有一件她留给我的让我可以念想的遗物……但在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泪流满面。
在我的心里有一部没有任何人会看见的电影,在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一个人留着泪静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