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0周六晴D324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467
《庄子》内篇 大宗师
四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4],上有五管,颐隐于齐[5],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鑑于井[6],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7],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8],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9],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10]!”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11];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12],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13]。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虚构人物。[2]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3]莫逆于心:内心相契。[4]曲偻(lóu):弯腰。发背:背骨外露。[5]颐(yí):下巴。齐:通“脐”。[6]跰(pián xiān):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7]时:适时。[8]县(xuán):悬挂。县解:解脱倒悬。[9]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10]怛(dá):惊扰。[11]翅:通“啻”。[12]踊跃: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13]蘧(qú)然:惊喜的样子。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译文】
有一天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聚在一块,相互谈论说:“谁能够把虚无当作脑袋,把生存当作脊梁,把死亡当作尾巴,谁能够懂得死、生、存、亡本来就属于同一本体,我就跟他交朋友。”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着你,都默不作声,彼此心领神会,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前去慰问他。子舆说:“那伟大的造物者啊,将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佝偻人:弯腰驼背,五脏的穴口朝上,下巴紧贴着肚脐,两个肩膀高过头顶,发鬓向上长。”是阴阳不调使他成为这个样子,可是子舆十分自在,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摇摇晃晃地来到井边,朝着井中一照,说:“天啊!造物者将要把我变成佝偻人了!”
子祀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如果把我左臂慢慢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如果把我的右臂逐渐地变成了弹弓,我就便用它来打鸟烤肉吃。如果把我的屁股慢慢地变成车轮,把精神作为马匹,我就坐上这车,不需要再找车马了。再说,所谓‘得到’,就是时机正好,生命的失去不过是顺时而去,安时处顺,哀乐不往心里去,这正是古人所说的彻底的解脱,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万物不能胜自然,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又怎么能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呼吸急促得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着他哭。子犁前往探望,说:“闪开,躲一边去!不要打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的造物者啊!又要把你造成什么呢?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把你造成老鼠的肝吗?还是把你造成昆虫的胳膊呢?”
子来说:“儿子对父母,不管叫你到哪里去,必须无条件地听从。自然的变化相对人而言,则并不亚于儿子对父母;它让我接近死亡,可是我却不听它的话,主要是我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给了我形体,用生存来使我劳累,用衰老来使我安逸,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造化让我愉快地生活,当然也要让我痛快地死去。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如果那块金属抢着说‘一定要把我铸造莫邪宝剑’,冶炼工匠肯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状,就说自己‘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能带来吉利的人。如果现在把天地当作一个大熔炉,把造化当作打铁匠,去哪里不行呢!”不一会,子来就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了,一会儿又开心地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