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1903年2月17日,28岁的里尔克在写给青年诗人卜卡斯的第一封信里,曾如此情真意切地回应一首诗的写作:“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
当年,26岁的青年诗人冯至为里尔克对于创作的真诚思考深深感动,促使他一口气翻译了里尔克在1903年到1908年间写给渴望成为诗人的青年卡卜斯的这十封信。这十封信谈及诗和艺术、两性的爱、严肃和冷嘲、悲哀和怀疑、生活和职业的艰难等等青年人最为关注的话题。多年之后,我也同样为里尔克坚持“字字都好似从自己心里流出来,又流回自己心里”的艺术信念所感动。
为什么一定要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一个人才能真正走向内心?难道不是因为生活在现代社会,人的表演能力,或者说扮演另一个自己的能力越来越强大,但自己面对自己最真实的那一刻,在夜深人静时分,终究会到来。
夜深人静时分,蓝色的空气甜蜜而神奇,繁星密布的天空下,绵延森林及其动物,那么灵敏而宁静,淡绿绽放,暗绿腐烂。夜风掠过树丛,树边湿漉漉的松毛和覆盖着腐败落叶的泥土中,那些神秘的菌丝体正在悄悄聚合,等待着伴着斑驳晨光破土而出的一刻。其实,夜深时分,万籁依然充满了响动。侧耳倾听,流水、虫鸣、鸟噪、雨滴、风吹万窍,还有间杂着的一两声夜枭叫声,但这些声响反而让人更为寂静。因为,这些永恒、广漠、本质的存在,远离了街市喧嚣,滤净了人声杂沓,听觉世界的这种澄明,自然而然地改变和影响了人的心灵状态,让人回归一种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
喧嚣嘈杂的地方,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找不到人的心迹,找不到“在自身内挖掘”的答复。如欲相见,只能在夜深时,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这个时候,枝头的桃红李白,池中的滟滟春水,门前的青青新草,都已然沉沉地睡去,温柔乡里的人在喃喃呓语。在这样虚空的无尽的静夜,凡是需要睡下的,都在那里睡下,凡是该休息的也都已经歇息。而你醒着,如一只狐狸在四下行走。一会儿是只猫,一会儿又像是狼。这个时候,你特别能够意识到“人仅是万物中的一物,无限地单独”,于是,只能烧一把虚无却温柔的文字取暖,把一腔孤勇拉长拉远,引思辨向内纵深。
你知道,不止你一个人,有很多人依然在这个夜里兀自醒着。夜晚的创造力始于后工业时代的工作革新,思维和创新成为最重要的生产力。夜晚的寂静和孤独的确能在某种程度上,促进思维的活跃。更明亮的电脑屏幕,更少的噪音,与他人的寒暄应酬消失无踪。你可以把自己除了头脑创造的部分,都调整到节能模式,从而可以高效产出。据说这种灵感叠出,工作效率超高,让人长期处于专注忘我状态的夜间工作时段,被硅谷互联网人称为“黑客时间”(hack hour)。
或许,静夜是泛滥的闸门。
此时的月亮是这样通透,此时谁在不停地开花,徒劳地等待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