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迷恋海子,以及海子的诗,几乎每一首每一句都喜欢至极。抄录到诗集最后,刚写下题目,便被旁边的家人们取笑了一通。“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的确很费解,但他们的笑点却不在此,而是“木匠”二字。
是的,我爸爸是个木匠,虽然他自己都不屑于提起这个老行当。
然而我是喜欢的,说不出什么原因。
或许还深深地怀恋着贫瘠的童年,以及童年里那些孤寂的乐趣。
我记事很早,还能忆起2岁不到时坐在爸爸28式单车上的样子。那是他自己用木头边角料敲打出的木凳,结实又稳当。在寒冷的冬天里,他带着我去雇主家里做木工,风如刀割地划过手和脸,心里却是温暖的。
一条细长又敦实的木匠条凳,一个工具箱,还有成堆成堆的木片屑,是我童年的乐园之一。爸爸性格老实,为人真诚,从来不会偷工减料,也从来不会自创一些所谓的时髦样式。读书时的老留级生,说起来也的确是没有这个智商来偷工取巧。但他也愿意尝试新鲜东西,像变戏法儿一样给我打出一件件木头玩具,有小手枪、木头人,也有小圆凳能打着滚子玩儿。在日复一日的夏日蝉鸣中,我就是靠着这些小玩意儿,将意兴阑珊的午后时光硬生生过成了趣味非凡。
就是这么一个干着苦工活的爸爸,却意想不到地在内心有着难得的文艺情怀。一刨一刨下苦力赚着五块钱一天的工资,却愿意拿一百多块钱去买放音机,别人家都严格控制着用电量,他却要早晨听听收音机,晚饭后放一盒音乐磁带。他说:“钱总是会赚来的。”
就是这样一个乐观的爸爸,在重男轻女思想横行的年代,始终不以我和妹妹为耻,反而在普遍轻视读书的农村,几乎是固执地要我们坚决读下去。他说:“砸锅卖铁也要把书读出来,不读书是没用的。”这并不代表他思想有多先进,仅仅只是他作为一个学习后进生的朴素想法。
有想法是好事,但压力当然也是越来越大的。从小学一直往上念,我几乎正好经历每个教育阶段的成本最高值。当制造业发达起来,老式木工逐渐被时代淘汰,工资从五块钱涨到了五十块也赶不上生活的发展了,他不得不改行另谋出路。历经了拉板车、卖菜、纸筒加工等多个工种,也同样遭遇着各种被骗、欠债,几年间皱纹就爬满双颊,白发也间或深种,岁月的沧桑悄然刻印在脸上,我却毫无知觉。
还是那辆28式的老单车,在我到县城上高中的那年,他在薄雾中送我去街上搭班车。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单车。当时离学习朱自清《背影》的初中虽已有两年,但朱自清父亲的“背影”却在这一刻和爸爸重叠了起来,在尚年幼的我心里投下了一抹伤感的色彩。
多年后我却从他满足的神态中感知,其实他对这段打拼是乐在其中的。仍然有人称呼他为木匠,可他已不再欣然接受。木工生涯可能真的是他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吧,不为别的,只为那微薄的工资——你看,他始终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精打细算。
所以我家已找不到木匠的任何踪迹,连木匠的工具箱也变成了一个个花盆,春华秋叶四季更替。我不能再像童年时那样,将脚丫搁在午憩的木匠工具箱上,如果我愿意,或许可以在黄昏时分搁在那些花盆上,如同依偎着水池的飞鸟。
都说爸爸是个特别的存在,不管在外多久,我打给爸爸的唯一理由,是找我妈,而不善言辞的他,似乎也觉得理所当然。生活疾走奔流,他似乎从来不在乎我们是否能陪他打磨时光。
或许,他只是习惯了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