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城这处京城西南隅的城乡结合部,人不多,狗却不少。老居民几乎家家养狗,户户有犬;有大狗也有小狗;有威风凛凛、面目狰狞的狼狗藏獒,也有乖巧娇小、温柔可人的巴狗狐狸狗。当然了,更主要的是,有咬人的狗和不咬人的狗。养狗的起因,也许是让狗们执行它们最原始最本来的职能——看家护院;也许还有狗与人和谐相处、彼此安慰的现代功能。养狗增强了人与动物的交流,同时也污染了环境,花坛、绿地里、马路边上,随处可见狗们的遗弃物。这也罢了,这个世界是人类的,但同时也是狗类的,狗与人有同等的生存权。要命的是,狗们毕竟不是人们,尽管人们尤其狗主人们一厢情愿地把狗当人看,但狗毕竟是畜生,而且是善于攻击人类的畜生。于是,狗咬人的现象在某些狗主人看来,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在厢白旗,我就听到一名老太婆在她家的狗咬了路人而且是一位老年路人后替狗辩解:养狗就是让它咬人的,不咬人的狗还算是狗吗?
我在宛平城的房东大姐家里也养了这么一条畜生。一条乖巧可爱的小畜生,而且是位女性小畜生,也就是狗姑娘了。第一次进门那天,这个小东西从家里窜出来,冲我汪汪狂吠,叫声尖厉却也只是小狗姑娘的虚张声势。她离我足有两米开外,背靠着她的女主人,开始时狗仗人势地瞎叫唤,接着得意洋洋地用叫声证明她的存在;最后,溜到我脚下,用她那布满深深皱纹的短平狗头嗅嗅我的鞋子,自觉没趣地走开了。房东大姐告诉我,“没事儿,她就喜欢这么着撒欢儿,实际上乖着呢。”第二次见了我,丽丽——哦,这个小东西名叫丽丽,开始吱吱了几声,也许是认出我来了,随即低着狗头哼哼唧唧一阵子,溜回家去了。
在宛平城租住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散步,北京人称之为遛弯儿。晚上的卢沟桥不收费,你尽可以在卢沟晚月的映照下,慢悠悠地享受免费的晚间风景游,尽情地想象当年大日本皇军的铁蹄是怎样踩踏着这座千年石拱桥打进来的。永定河宽阔的河床里,除了卢沟桥下那一汪人工抽进来的所谓河水,其它地方荒草没膝,有野狐隐身其间,凄厉地叫春。徜徉在永定河堤岸上长长的水泥路上,徘徊在长长的分洪闸的水泥路上,惨淡的冷月照映下,水泥路呈现出一种苍白,倒是带给散步的人们一丝略带落寞的宁静。西山的冷风和暖风沿着宽宽的河道,浩浩荡荡或时急时缓地吹来,那种山林的清新芳香,从周围的汽车尾气中钻进你的鼻孔,难得地神清气爽。。。。。
在这样的夜晚,我想,即便最孤独最张皇的心,也会得到暂时的平静。这是上天赐予那些孤苦漂泊者免费的愉悦。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会暂时抛弃生活压力带来的怨怒,发自灵魂地对上天感恩,对大地感恩,甚至眼眶湿润了,鼻塞了,哪怕第二天回想起来,你会为自己昨夜的发神经不好意思。
遗憾的是,当你正在因为这样美丽的夜色而想起上帝而心灵忏悔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被一声狗吠惊醒,从而让你正在向着上帝靠拢的心一下子被拽到黑夜的现实里,就像当年甜梦中的宛平百姓被狗强盗的枪炮声惊醒一样。
这是开个玩笑。
美丽的月色,不但我喜欢,当然也是人人喜欢了,所以,总有吃饱晚饭到这里遛弯儿的人们,大多是中年夫妻。两口子在清冷的月色里比翼双飞、并驾齐驱,脚步匆匆地闪过你的身边,只听见气喘吁吁。这样的一阵溜达,让白天积存的无聊汗水蒸发出来,各种情绪重新鲜美起来,不至于因为物质的富裕后的无聊而对一切都失去新鲜感。月色这个东西,是一种良好的兴奋剂,尤其对于那些即将对对方产生审美疲劳的中年夫妻来说。
这样的一对夫妻,一般是不喜欢牵着狗宠物的,即便有宠物做伴,大多也只是那种小型的狗狗,比如小狐狸、小妇人之类的世界名犬。它们在主人脚下,随着主人急匆匆的脚步,自己也急匆匆地跟随着,四条小腿儿忙不迭地、有节奏地在地上扒挠着,像一个小绒球一样滚过去。它们很少主动冲你叫唤,至多在溜过你身边以后,回头瞅瞅你,就像那些好奇的小孩子走过陌生成人身边。
和这些急匆匆的散步遛弯儿的夫妻以及它们急匆匆的小可爱做伴,感觉其乐融融。大家相安无事,偶尔在走个对面的时候,相视一笑,尽管笑容在夜色里看不大清楚,但你还是可以感觉,对方在冲你笑,善意地笑,用善意的笑来打招呼。不幸的是,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你也可能遭遇高大凶猛的狼狗甚至藏獒。即便这些狼狗和藏獒像它们的主人夸奖的“没事儿,它老实着呢,聪明着呢,不会咬人”,但是,仅仅黑夜里一条那么高大威猛的家伙站在身边,从你身边鬼鬼祟祟地、无声却黑乎乎地转过去,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把心提到心口上了。如果那家伙患有小儿多动症,它也许会窜到你身边,和你故作亲热。那个时候,恐怕你只好哆嗦着缩在原地,任它肆无忌惮地在你的鞋子上、裤管上亲热地嗅来嗅去。有一次,在我就要回去的时候,走到宛平城城门口,一条半大的德国黑背猛地冲向我,然后调皮地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我急忙喊狗主人。狗主人是一名中年男子,他一边呵斥那位狗小伙儿,一边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他是个小伙子呢,有点小儿多动。”
看着这名狗小伙儿留在我裤腿上的狗爪印,尽管那爪印看上去还算可爱,但我还是有点不爽,因为,洗衣服对于我这个老光棍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有一天,已经深夜,好像有十一点左右了,我在卢沟桥和永定河的分洪闸上溜达了半宿,一边溜达一边不停地唱歌,感觉酣畅淋漓了,过瘾了,我准备回去。这个时候,我看到对面慢悠悠地晃过来三个黑影,一个高大的,显然是人影;一个在地上晃悠的比较高大的,显然是一条大型犬;还有一个小不点,在地上颠儿颠儿地溜达。
看来,又要遇到多动的狗小儿了。我只好止住脚步,站在原地,等着这一人两狗走过去。人和狗慢慢走近了,从刚才黑乎乎的三个轮廓黑影,变成了一名高大的女性、一个威猛的狼狗和一个小巴巴。从大狼狗的气质神态来看,显然,它不是小伙子了,它应该是一名狗中壮汉了。它在女主人前边走着,步伐深沉,神色严肃,从它的大脑袋的方位判断,这家伙在恶狠狠地斜视着我。
这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儿多动患者,这是一位狗中混家,一名城府很深的阴冷高手。
他们一步步靠近了,和我走了个错对面时,突然,那狗壮汉“嗡”了一声,向我扑来,就像那种发怒了的狗伤人时候那样。我惊叫一声,向一边闪去。这时,只见那条刚才在地上颠儿颠儿溜达的小巴巴,竟然在我和狼狗之间,驱赶着那条狼狗。它个头矮小,但却很勇敢,它紧贴着比它高大几倍的狼狗,吃力地用小脑袋往外驱赶着它,一边驱赶一边叫着。这使那高大的狗东西无法靠近我、袭击我。狗主人也连忙喊:“二狗,二狗,听话,乖。”那条显然名叫二狗的大狼狗在主人的训斥和小狗的驱赶下,很快老实下来,灰溜溜地溜到了一边,耷拉着狗脑袋,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小狗巴巴则站在它前边,似乎是在提防着它再次撒野。
我定了定神,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我叉!不但头上出了冷汗,身上都有一种汗津津的凉意了。我骂道:“你个特么的狗东西!”身形高大的女主人接着说:“唉,它的确是个狗东西。不过,没事儿的,有我的帅帅在,二狗就听话了,就不会惹麻烦了。”
“哦,你是说这个聪明的小家伙儿叫帅帅?一个男孩子吧?”
“她是个女孩子呢,还是一个小姑娘呢。你看不出吧,她和二狗是姐弟俩,同胞姐弟俩。”
“不会吧?”我吃惊地再次打量打量路那边的二狗和帅帅:“姐弟俩?而且同胞姐弟俩?太夸张了吧?生命变异也不至于如此变态吧?哈哈。”
身形高大的女主人严肃地说:“不相信没办法。去年,我养的一条贵妇人突然走失,半年后却又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后就生下了这姐弟俩,帅帅先出生的,所以是姐姐。”
我突然再次出了一身冷汗,看看那高大的女主人,看看两条狗狗:没问题呀!怎么像是见鬼了?偷偷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尽管隔着毛裤,我还是能够感觉到生疼。
“它们姐弟俩长大后,我也吃惊。”
哦,这下我放心了,分明是人话,没撞鬼。
“它们姐弟俩长大后,姐姐这么矮小,弟弟这么高大,可它们俩在一起感情可深了。街上的大狗,没有一个敢欺负我的小帅帅。二狗也很听它姐姐的话。它在外边和别的狗咬架,只要小帅帅出来汪汪叫上两声,正在厮打的二狗就会立马停下来,乖乖地跟着姐姐回家。”
天呐!这不分明是当年刺秦的壮士荆轲和他的妹妹吗?《燕丹子》记载:燕赵勇士荆轲少年时爱与人斗狠,动辄头破血流。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姐姐,好像叫银轲,就会赶来喊道:“荆轲,荆轲,快快回家。”于是,刚才还在凶悍威猛的荆轲,立马像一只小羊一样,止住厮打,乖乖地跟着姐姐回家。
这二狗和它的姐姐帅帅,不正是当年的壮士荆轲和他的姐姐银轲的写照吗?
此后,我又在几个白天和深夜遇到了那位高大的女士和她的小帅帅、大二狗。那女子姓李,一个总是独自陪着她的狗狗散步的中年女子,据说是一名年轻时期就失婚从而有些看破红尘的女商人。每次看到他们,小帅帅总是温柔地走在大二狗的一侧,女主人则跟随在它们身后,不声不响,一副和谐安静的人与狗的和谐天伦图画。当二狗耐不住这种有点女性化的安静,会悄悄地开溜到一边。但只要听到帅帅的叫声,他就会很快地耷拉着脑袋跑回来,任凭女主人和小帅帅的数落。遇到对面来了大狼狗,尤其有些显然色迷迷的大狼狗,围着小帅帅轻薄,二狗则会凶猛地炸起浑身的狗毛,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龇着他尖厉冷森的狗牙。好几次我看到,几条色迷迷的狗东西就这样被吓跑了。个别色胆包天的,则会被二狗咬得落荒而逃。
多么幸福和谐的三口之家啊!
说到幸福和谐的李大姐和她亲爱的狗狗,也顺便提一提那些与自家的狗和谐默契、却与别人不大和谐默契的狗主人;提一提那些与自家的主人和谐默契,却与别人不大和谐默契的狗们。有一位先生,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了,整天牵着一条大型的黑背,傍晚时分出没于卢沟桥和永定河南北两岸,比当年的大日本皇军和他们的狗们都威风。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地来两嗓子:“嚎。。。嚎。。。”随着狗主人的嚎叫,那条黑背也仰着脖子,野狼一样“嚎。。。嚎。。。”别人的狗主人和狗之间,能做到狗通人性就觉得够和谐的,这位先生不但做到了狗通人性,而且还做到了人通狗性。散步的人们看见他们或者它们走来,都会站在老远的地方,身体紧紧地贴在路边的树身上或者墙壁上,不大熟识这一对伙计的路人看到它们和他们那架势,总会问:“咬人吗?”首先是大黑背狂吼一声“嗷嗷”作为回答,然后是狗主人得意洋洋地回答:“没准儿!”“没准儿?没准儿您还让它出来遛弯儿,也不牵着它。”“我的地盘我做主!我的地盘狗做主!”
老兄,多大岁数个人了,还像你儿子一样那样装酷装逼啊!?
据说,他这条狗已经咬了不知道多少名邻居,其中一名散步的邻居,被咬穿了手掌。可这位狗主人却像他的狗一样继续我行我素。这世界上有狗仗人势的,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仗狗势的!狗仗人势,人们多少还能理解和谅解,畜生嘛!人仗狗势,该说你什么呢?狗不要脸因为它是畜生,一个人不要脸 ,那就没得说了!
李大姐的二狗尽管表面上凶巴巴的,骨子里却是荆轲那样的狭义勇士。
很长一段时间,再也看不到李大姐她们一家三口了。经常遛弯儿的邻居说,李大姐作为卢沟桥地区有名的富商,而且是单身富商、单身女富商,自然会引起各色匪类的觊觎。不过,李大姐倒是未曾遇到明火执仗的匪类,她遭遇了一名斯文匪类、爱情匪类。一名二十多岁的帅哥不知道用什么法术迷昏住了守身如玉几十年的李大姐,不但俘获了李大姐的肉体和感情,而且趁热打铁,将李大姐的公司和财产占为己有,用的是李大姐自愿的合法手段。邻居们说,帅小伙背后有一个严密的黑社会组织,是这个组织劫掠了李大姐,帅小伙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等到李大姐从四十岁的爱情美梦里醒悟过来,她的大部分财产已经过渡到了人家名下。现在可是法制社会,你周瑜打黄盖的,符合公司法民事诉讼法也符合刑法,怪只怪你定力不够,一个商海高人却被一个小伙子耍弄了个倾家荡产。李大姐为此痛不欲生,寻死觅活。
这时,刺秦的燕赵英雄荆轲复活了!他跟踪帅小伙潜入他们的组织内部,力战群匪,将帅小伙和一干斯文劫匪的头目们全部咬死。据说咬死了八个,哦,九个,包括劫匪们豢养的一条大藏獒。然而,英雄荆轲也与劫匪同归于尽,他被其他劫匪乱枪打死,捍卫了女主人的尊严后,安心地闭上了他英雄的双目……
对了,这名为女主人复仇的大英雄,就是李大姐的二狗。二狗的狭义英雄行为,二狗的死,唤醒了李大姐死去的心。她与银柯,也就是帅帅一起,将英雄弟弟荆轲,也就是二狗的遗体埋葬在他们常常一起遛弯儿的永定河岸上。然后,李大姐重整旗鼓,再度出山,依靠法律追讨回本来属于自己的财产,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开始了另一次人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劫的激荡,李氏公司的规模进一步增大。然而,李大姐在完善了公司法人和董事会制度后,金盆洗手,不再过问商海竞争,做起了专业的慈善事业,在卢沟桥地区、丰台地区和全北京传为佳话……
这应该有英雄荆轲,哦,英雄二狗的功劳啊,当然,更有荆轲的姐姐银柯,也就是小帅帅的功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