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走的抹香鲸

今年,我三十五岁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无比健康,百毒不侵。就算是每天吸着雾霾,也会觉得这无非是放个屁就能排毒养颜的小事而已。我从来不吃药,因为我相信是药三分毒,咳嗽感冒了,就忍一晚上,人是有自我修复能力的。睡个好觉,再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餐,没等太阳过了正午,自己就准保又能生龙活虎了。我也很少去医院,就算是去,在病床上躺着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我,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得场大病是什么滋味。

直到那天诗雨拽着我陪她去一家老中医看病,我才知道什么叫大祸临头。这里根本算不上是个医院,一栋老住宅楼的底商,门面小得让人一点也不想挤进去凑热闹,可屋外的风却叫人冷得直打哆嗦。我只好一脸嫌弃地跟着诗雨低头走进了屋子。本以为这老中医怎么也得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可没想到坐在那问诊的竟然是个少妇模样的女人。

我趴在诗雨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这是谁让你过来的啊?太不靠谱了吧!江湖术士也没有这样不敬业的啊。”

诗雨用胳膊肘顶了我肚子一下,挤眉弄眼地回道:“就你不信邪!试试总行吧,我姐妹说这家中医可灵了,不用问,不用听,就打眼瞧着你,不一会就把你得的什么病说得一清二楚。”

我捂起嘴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这傻丫头真是白日做梦呢,现在的电视剧简直太误导人了。刚正过神来,那女中医叫到了诗雨的名字,我便和她一块走了过去。医生抬头望了望诗雨,随后又把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然后就低头在一沓发黄的纸上写起了龙飞凤舞般的几行字,随手递给了诗雨。

诗雨问她:“大夫,这是?”

女中医说:“治你宫寒的药,回去按时吃两个月就好了。”

诗雨的眼中泛起了充满希望与惊叹的神情,在她低头看着那些这辈子有可能都看不懂的字时,女中医又开口说:“你们俩,什么关系?”

本来侧脸盯着诗雨看的我,听完这句话便把头慢慢转向了女中医,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我不屑地问:“怎么着,看个病还要调查一下户口啊?”

女中医仍旧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我的脸,面不改色地说:“你最好如实告诉我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因为我发现她没什么大碍,有病的是你。”

我心里不禁抽出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随后又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更加轻蔑地暗笑道:“哎,我都知道,你们这都是套路!什么老中医?什么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病了,都是骗子!”

诗雨放下了手中的药单,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费解地在我和女中医之间看来看去,说:“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大夫,他得什么病了啊?”

我起身拉着诗雨的手就打算往门外走,大声说:“还没看懂啊?障眼法!十个女人五个宫寒,蒙对了就算,然后就对旁边不看病的人说‘你有病’了,就她能治好,掏钱吧!对不对啊,神医?”

女中医收起了笔,肆无忌惮地说:“小姑娘,你要是他家属呢,就有个心理准备,要不是他家属啊,就赶紧想办法告诉他家属,这人肝癌晚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原本打算扭头就走的我,一下子感觉火气冲到脑袋顶了,一步凑到了这女人跟前,喊道:“你他妈积点德行不行?为了挣点黑心钱连良心都不要了是吗?天天咒别人早点死好玩吗?我从小到大没得过病,下次找个像一点再忽悠吧!”

我带着诗雨气急败坏地从这家破中医所走了出来,谁知一阵北风迎面刮来,一张废报纸刚好飞到了我的脸上,冰凉的报纸上还散发出一股让人恶心的臭味,于是我连忙用手胡乱地把它弄了下来。再低头一瞧,上面竟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我国肝癌率再创十年内新高。

“呸!”

我用脚使劲地跺着废报纸,心想这都是套路,魅惑人心的套路!出了门还摆我一道,当是拍电影呐?诗雨向我身旁闪远了一步,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我的脸,我问她怎么了,她抬手嫌弃地说,你脸上好像沾上了屎。

我抽动了几下鼻孔,几股凉气里确实夹杂着一点臭味,于是赶紧管诗雨要来了一张面巾纸,使劲擦了起来,一边擦一边说:“瞧你今天带我来这地方!”

诗雨半天没说话,道别后,她给我发来了微信,说:要不,你还是跟你老婆说一说这事吧,我姐妹说,那个大夫从来没有说错过病症的时候。

我盯着手机屏幕,把“从来没有”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面像是养了两只老鼠,在那拳头大小的地方窜来窜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地来到医院,还是全市最好的医院。进门后,我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个人间小地狱。人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皱着眉头,见不到一张笑脸,听到的都是埋怨。我不知道该去哪看病,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问,我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想,这太可笑了,听了一个江湖骗子的话,又被飞来狗屎蒙蔽了双眼,情人说一句耳边风,我就信以为然地来到这了,这根本不属于我啊!我这么健壮,从来不得病的人,在这玩什么呢?

想着想着,我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然而,半小时后我还是不争气地又跑了回来。在问了八个人之后,我终于见到了身穿白大褂的正经大夫,他问我哪不舒服,我说心里不舒服。他又问我怎么个疼法,我说不疼。他说你可能来错地方了吧,这里没有精神科,我说你给我做个全身检查吧,就是叫CT什么的。

两个小时过去了,正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那大夫推门打远处朝我望了望,他见我看到他之后便挤出一丝微笑,摆手唤我过去。我哼了一声,心里暗笑着,什么肝癌,准保一丁点事没有!

大夫让我稳稳地坐下,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子上的病历本,过了半天,问我:“你家属来了吗?”

我说:“没有啊,让他们来干吗?”

他又说:“哦,那这样,你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一下,你先在这等会,有些事我得跟他们交代,跟你说,怕你记不住。”

我心里琢磨着这不太对劲啊,一般这种情况肯定是有问题啊,便问:“大夫,我到底怎么了?有结果了么?”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说:“啊,没事,就是药有点麻烦,我看你比较粗心,怕你弄混了。”

我向前探了一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说:“您就直接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病啊?我没家属,就我自己一个人。您就说吧,我有心里准备!”

大夫仍旧跟我打着哈哈,嘴里小声地嘀咕着,没事没事,手里翻着我的个人资料。我有些忍不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喊:“不就是肝癌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给我个准信得了!”

大夫瞪圆双眼,大惊失色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情不自禁地说:“还他妈是真的啊。”

我觉着人的身体好坏,甚至生与死,都完全取决于心里面的一个开关。而现在,我的开关被合上了。也不完全是,至少,还卡着一条缝。

“师傅,喂!这位师傅?”大夫在我眼前摇晃着手,把我从定格的状态中叫了回来。

我抬眼仔细瞧了瞧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按照惯例来吧,快点,告诉我还能活多少天了。”

大夫听完便低头又审视了一下CT片子,他看着上面那些密布的小黑点遗憾地说:“两个月。”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现在是十一月中旬,两个月,还真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可恨的中医所,我为什么要去那呢?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呢?再有两个月,我和诗雨就刚好相识一年了,非要让这么美妙的日子变成了我的忌日么?我想象着以后自己不在的日子里,诗雨一个人孤零零地上班、下班,无助地穿梭在人海当中,泪水会不会时常光顾她冰洁的脸庞呢?她会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时,被迫去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吗?然后日复一日地被他蹂躏身体!

想到这,我心头一痛,拿着我的病历本和片子匆匆离开了医院。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诗雨,可能是因为我并不想让她知道,我想和她继续快乐地度过这个冬天,兴许,我能活三个月呢?那样,我们就可以迎来春暖花开了。我也没有告诉我老婆,在我没想好计划之前,我不想让家里变得一团糟。

于是,我先给保险经纪人打了电话,可惜他说自己已经不干这行了。我又问还记得当初我写的受益人是谁么,他说这还是记得的,印象很深,因为我老婆名字叫秋香。当时,他还问,是唐伯虎点的那个吗,我说是。

秋香当初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虽然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却是像一种魔力般时时刻刻地吸引着我。我为自己能娶到秋香而感到无比的欢快,并不全是因为她的名字,重要的是,我可以每晚都去尽情地享用那令我迷醉的味道了。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秋香对那种事情毫无兴趣。就连生儿子,也是一次搞定。我每天闻着那让我燥热的气味,却偏偏要向貔貅一样成年累月地积攒着烈火,这太难了。

诗雨身上的味道,是最接近秋香的。可我却没法舍弃老婆孩子,我一直想发笔横财,够他们花大半辈子的,然后净身出户,再和诗雨一起享受人间的繁花似锦。挂断保险经纪人的电话后,我想了想,这样看来,如果我死了,至少前一半的愿望算是实现了。

我来到了儿子的小学,又给秋香发了微信,说今天下班早,换我来接他。儿子今年二年级了,从校门出来,离远一瞧,书包像是比人大。坐上车后,他爱动的小手把医院里的片子翻了出来,我心里一激,但随后又想,他也看不懂什么,便将错就错,问道:“儿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啊!”儿子拉着长音回道。

我急忙又问:“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抹香鲸吗?电视上看到过,它头上总是有很多小点点,是大乌鱼抓的!”儿子张开自己的小手掌,把它当成了乌鱼的爪子,一开一合地比划着。

我有些听不懂儿子的话,侧头又打探了下那张黑漆漆的片子,发现自己的肝,一头大一头小,还真像是个抹香鲸的模样。儿子继续说着:“一到春天,抹香鲸就都跑水上面玩来啦!”

我疑惑地问:“春天?为什么啊?”

他一本正经地回:“因为电视说,它们要交配。”

我抿了抿嘴,说:“儿子,还是少看点电视吧!”


我和儿子临近家门口时,诗雨给我发来了微信,她问我去医院检查了没,我没回话,只是习惯性地把聊天记录一键删除。推开门后,发现老婆已经做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我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和她提起肝癌的事,每次都去刻意避开和她对视的机会。至于病历本和那张片子,早都被我锁在了车的后备箱里。

吃完饭后,儿子跑去自己的屋子里写作业,客厅中就剩下我和秋香了。我不想让这种尴尬的气氛继续,便开口说要去刷碗,她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把桌子上的碗筷一个个拿到厨房。我低着头,把几个盘子刷了一遍又一遍,满脑子都是诡异的中医所,像抹香鲸的片子,不知情的诗雨,还有那张飞来的狗屎报纸。我突然感觉秋香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因为那股让我兴奋而又失望的气味又来了。

“你今天是不是哪不太对劲啊?”不用回头瞧,她一定是插着两只胳膊,后背靠着墙,用一种审犯人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淡笑了声,说:“能哪不对劲啊?自从咱俩分房睡,我不天天都这样吗?”

秋香仍旧不饶人地说:“不是,今天不对劲的感觉和平时还不一样。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毕竟这事也有我的问题。”

我把快要刷掉一层漆的盘子倒扣着甩了甩水珠,扭头看着她说:“嘿,这事啊,还真跟你没什么关系!”

秋香嘬了下嘴巴,眉毛皱得更紧了,质问道:“这不还是有事吗!你到底说不说?”

我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音说:“有事,有事!我中奖了!回头提完钱给你带回来,行了吧!”说完,我便擦了擦手,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把门狠狠地关上。


转天一早,我对诗雨说昨天工作忙,没去检查,现在正准备出发。她在微信里回复道,赶紧去吧,有结果就告诉她,别再真有什么事。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嘈杂的世界,心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事,真是没完没了,人都快死了,也没法清静。怪不得有人想出家当和尚,想好好做一个凡人,比吃斋念经难得多啊!

我急迫地赶到了那个破旧的中医所,可走到门前却发现自己的脚又很难迈进去。前一天我还指着人家姑娘的鼻子骂她是个骗子,现在又得低三下四地来求情。我明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救了,可上天却偏偏给我生命的大门上留下了一条缝,这缝隙手指都伸不进去,只能用指甲慢慢地去扣。我明知道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被压在了这扇大门上,靠指甲这点劲是不可能把它翘起的,可我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尝试一下。

我在门口徘徊了十几分钟,感觉每一分钟都是浪费,只好硬着头皮,咬着牙,红着脸,走了进去。那女中医还在里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便马上又把视线挪开。我来到了她的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上了一躬,伸手递给了她几兜进口水果,说:“对不起了,神医,昨天是我态度不好,给您陪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吧!”

女中医看了一眼水果,又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问:“去正经医院检查啦?”

我说:“是,检查了,跟您说的一模一样,连死的日子都一样,您就救救我吧。”

女中医撇了撇嘴,回:“你这病太晚了,我也没什么招,而且,我最不喜欢品德有问题的人了。”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拧动了我心里的油门,这台即将要永远熄火的发动机似乎又一下子窜动了起来。可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肝像裂开一般地疼痛,这条抹香鲸在我的身体里怒吼。

我手捂着右胸,喘着粗气,对着女中医说:“看你的样子,估计年纪还没我大呢吧?人啊,别轻易就说别人是什么样的品德,你医术是高明,看一眼就知道谁得了什么病,可你再高明,你也看不透别人的心。我有我的苦衷,他有他的苦衷,你也有你的苦衷,大家都一样!”

女中医半信半疑地听我把话说完了,看样子像是动了心,半晌过后,她说:“扯平了,现在我给你好好看病。”

我急切地端坐到了她对面,她伸手仔细地给我号着脉,眼珠四下游动,看这神情,更像是个算命的在给我占卜前途呢。大约过了两分钟,她说:“你这病啊,现在没法治。”

我头顶浇了一盆凉水,感觉那条门缝把我的指甲给压断了,绝望地问:“那...什么时候才能治啊?”

她松开了手,皱起了下巴,说:“得等到春天,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都不占,所以没法治。”

我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无助地说:“可是,我时间不够了啊,熬不到春天了。”

女中医上翻着眼珠说:“那就让春天早点来呗。”

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了中医所,打开车门的一瞬间,一股暖风从车里面迎面扑来,这是刚才开空调时留下的余温。我突然有所启发地想:咱们国家这么大,北方是冬天,我往南走不就是春天了吗?

可是,我到了南方以后,谁给我治病呢?于是我又推开了中医所的门,可那女大夫却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卖药的师傅留在那里,他对我说,女中医留话了,说是等春天来了,自然就有办法,现在不必多问。

我连忙给诗雨打了电话过去,还是没有告诉她检查的结果,只是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南方度假,她愉快地答应了。随后我便带着病历本去公司提出辞职,并且交代他们不要向我老婆透露一点风声,他们眼泪汪汪地送我离开,嘱咐我一路走好。

下午,我带诗雨去商场和超市采购,准备出门的行李。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去度假,是不是能和秋香离婚了。我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觉得,即便过些天我还是无药可救,也许睡一觉就再也醒不来了,那样,也会因为这场旅途而变得幸福吧。

晚上回到家,我叫了一桌外卖,等着老婆带着儿子回来。饭后,我对秋香说:“明天我得出趟差,时间不短,项目什么时候谈成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这种事其实我经常做,但之前都是真的,秋香也从来都是不会多问,但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地皱起了眉头,我问她怎么了,许久,她才开口说:“我也想和你说个事呢,早上我姐来电话了,说我爸马上要做手术了,叫咱俩尽快回趟老家。”

我诧异地问:“啊?什么病啊?”

她掩面哭了起来,颤抖着说:“胃癌。”

我凑到了秋香的身旁,一手搂起她的腰,一手不断地捋着头发。心想,这老头有日子没见着了,以前见面就跟我拼酒,这下完了吧,要比我先走一步。这事肯定得去,可是,秋香的老家在东北,我离春天更远了。

我安抚老婆说第二天一早去公司请假,实际上我是去了中医所,我想把这件事告诉那大夫,让她网开一面,先给我透露一下秘方,可却没想到,中医所的门上贴了公告,说是暂停营业。我又去找诗雨,让她再等我一些日子,从东北回来后就去度假。被爽约的滋味不好受,她酸着鼻头打了我几下,便一走了之了。


当我和秋香一同站在她爸爸的病床前时,我好像看到了自己一个月后的样子。老爷子两眼无神,眼珠一直冲着窗户的方向张望着,松懈的肉皮像是融化的蜡水堆积在软塌塌的病床上。我握起他插满针头的手,像是抓起了一把骨头,医生说他已经二十天没有吃东西了,全靠葡萄糖支撑。

秋香埋怨她姐说,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她姐无奈地回,是老爷子一直不让透露的,怕影响我们工作,影响他外孙上课。我心想,人活着可真累啊,死之前也得为别人考虑,我是不是得跟老爷子学学?

我凑到他面前,轻声地问:“爸,您总往窗外面看什么呢?”

老爷子意识有些不清晰,眼珠朝我转了转,半天才认出来我,笑了笑,吃力地说:“我啊,我等,等春天来呢。”

一听到春天,我的右胸也跟着疼了起来,我难过地说:“爸,咱俩一起等,您要是能动动就好了,我带您去看春天去,那有一神医,说不定,咱俩都能好呢。”

没想到我刚说完这话,老爷子的眼皮迅速地上下翻动了几次,上牙贴着下牙,咽气了。

我和秋香把老爷子的后事办完一个星期后才打算打道回府,可这时秋香的姐姐却拦住了我们,她说老爷子有遗嘱,在满洲里有套房子留给了我们,得亲自去过户。我拍着脑门不禁心里问着:这老头什么时候在那么远的地方弄了套房子?简直要把我弄到最北边啊!您等不到春天,这是也不想让我也等到啊。

无奈之余,我和秋香把儿子让她姐暂时照看着,背起了行囊,又搭上了去往满洲里的火车,一路向北。坐在车厢里,秋香露出了这些天里的第一次微笑,一缕阳光刚好倾泻在她的脸庞,她眯着眼睛对我说:“你还记得吧,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趴在车窗下的小桌子上,说:“肯定记得啊,也是在火车上,帮你把那么大的行礼箱搬到了架子上,胳膊差点抽筋。”

说着,秋香拉起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脸上,看着窗外满天的雪花说:“爸爸走了,你是这世上和我最亲的男人了。”

我心里一颤,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却始终没法开口,只好用手托着她的下巴,一直到她入睡。


到了满洲里,我们发现老爷子的旧宅并不陌生,因为屋子里都是我们曾经用过的东西。我看着眼前这些落着灰尘的老朋友,心里又是欢欣又是疑惑,我问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老婆说以前每次清理房间时,我说不要的东西,她就偷偷地打包寄回老家。我有些想流泪,不知道人要离开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比较伤感。可我转念又想,在老爷子葬礼时自己都没有哭,在这要是掉眼泪了,有些不厚道,于是便忍住了。

临走前,我又发现了一张老照片,是老爷子年轻时候拍的,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穿着一身白大褂。秋香说,她爸在下乡前是个很有名的中医大夫。这让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个中医所,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恢复营业了。我想让诗雨帮我去打探,可那握在手里的电话,却迟迟也没有拨打出去,因为我脑子里只有三个字:算了吧。

告别满洲里后,我坦然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秋香,因为我觉得没办法再继续等下去了,时间真的不多了。而她却对我说,她早都知道了。我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她说我的病历本和片子还在车的后备箱里。我又对她说,放心,我买过保险,等我走了,你和儿子还有保障。她笑了笑说,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我说,去哪。

她说,去有春天的地方。


我们选择了故地重游,西双版纳。那是我们度蜜月的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是春天。让人欣喜的是,当初我们居住的那个旅馆,还没有改变。

秋香问我:“你知道咱们住进来的第一晚,发生了什么吗?”

我含糊地说:“知道,你把第一次给了我。”

她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太着急了,把我疼得直流眼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要第二次了。”

我惊讶地问:“是吗?我只记得,那时你的味道太吸引我,我脑子里好像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得到你。”

她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秋香的味道再次弥漫了我的全身,我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像是在海中畅游。头上和煦的阳光,折射在温暖的海水中,一串串波动的浪涛夹杂着海鸥的鸣叫,忽远忽近地传入我的耳轮。

我想,抹香鲸终于等到它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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