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的离别上海不同往前,这次自己是带着希望、怀着依恋走的。在我抵厂没几天,佩君的信就送到我面前,她这样写道:
伯清,你好!
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离别的滋味。
离别,这令人可怕的两字,对我来说是非得尝试而不可避免的。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点不错。自外婆家分手那晚起,心情一直不能平静,接着两夜时时被噩梦惊醒,第三夜,即你离沪的那夜就更不用说了,索性通宵失眠,为你盘算着路程,想想该到何地了。
今天,你已在轰隆隆隆、轰隆隆的火车声中熬过了整整的一天一夜,我只有默默的为你祈祷,祝你一路平安,顺利达到目的地。
昨天临上火车时的那个电话,是我预料之中的。本来我很想来送送你,反正在家里也觉得六神不安,但奈于火车站耳目众多,只得待在家里。正当我俯视窗外苦苦追忆往事的当儿,下面传来了我的电话声,那时我像得到了什么似的一阵高兴,而且也像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倾吐一番似的,一口气跑到电话机旁。电话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的嘴像完全失去了大脑支配,一阵阵语塞,什么也说不出。要不是在公共场所,准会一下子崩发出来。今年最后一次的通电话,竟没说上几句或打声招呼,这是我放下电话后最大的后悔,可惜已无法挽回了。
回家后,回答外婆问话的却是一串窜无法抑制的眼泪,时钟当当连敲四下,它惊动了我第一个还未想完的一切,但也将我引进了第二个梦境,恰如我亲眼看到一列满载乘客的列车徐徐而动,仿佛看见你在火车上频频挥手的情景。亲爱的,你真不会想到,那时我真想请司机停下车,好让我俩再谈一天,不,哪怕是一阵也好。然而,无情的司机还是将列车引向远方,你的脸早就模糊,可我的手仍然在不停的挥动,我多么希望我那只手能够代替千言万语,表达我当时的心情……
祝
佳!
1971.11.9夜
我读着这封滚烫的信,字里行间难以言表,即提笔还复,附唐诗一首“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
如前所述,68年至71年中,这桩有家庭基础,受双方父母支持,男女态度端正的婚事发展正常,订婚后大家的目标更一致。71年姚得知我喜欢穿当时颇为时髦的海军领衬衫,碍于店里无货买,姚决定自己做,从剪纸样到成衣共花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当我穿上这件白衬衣时,内心乐滋滋,庆幸自己没看错人。
人说“牙齿和舌头也会打架”,我和姚佩君就没有矛盾分歧吗?非也。小事体(事情)我不在乎,但原则不迁就。仔细想来大事有三件:一、姚提出恋爱保密,争取有了工作再结婚不迟;二、发现姚患腋臭病,我要她立即手术;三、经两年,姚感到上海工作无望,要我带她去渡口工作、成家。
关于第一点,我认为姚的想法有理,人总想有个好的前途,如有工作对我也是件好事,不公开恋爱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给她四年的争取时间,姚佩君同意。第二点,我态度坚决,姚虽有为难、顾虑,最后终究服从于我。事情的发现是偶然的,71年夏季天气异常闷热,一天,我俩在河边走着,旁边忽然飘了一阵狐骚臭,使我不快,四周又没旁人,难道是她?当天回家我与妈妈商量主张立即手术,姚闻知后痛哭一场并深感为难,原因是一怕丑,二怕手术不好影响功能,不利工作。对此,我的态度明确,手术必须动,若有后遗症我负责。结果手术动得很好。至于第三点,姚多次希望我带她去四川工作、成家一事,我一再声明:“我想在上海成家,目的是照顾家庭,父母,自己可叶落归根。当初你也表示理解,愿意接受。事隔两年,看到上海无望,你改变初衷没道理,希望你和你全家三思”。见我不妥协,她家庭劝她:“伯清观点、态度是一贯的,你要去四川,他又何必舍近就远来上海找你。从几年的接触看来,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放弃,伯英去四川工作最能说明问题,你想伯英被勒令退回上海,谁都认为她再想返川无望,父母无奈,她自己都灰心丧气了,这时又是伯清要坚持、想办法,最后果然出人意料地扭转了局面,实现了愿望。再说你自身,伯清说到做到,是可信的,可靠的,勿要瞎想。”姚沉默不语,心中如何,唯有她自己知道。
伯英被退回上海,促使上海轻工业局和街道给伯生施压,身为共产党干部的母亲万般无奈,伯生只好去安徽宿县插队落户。姚佩君属于成功逃避上山下乡运动的极少数之一,其关键因素不外是我的存在,以及家里的通力支持。确立恋爱的隔年,姚家主动提出订婚,应该说结婚可谓顺理成章、理所当然。1972年,陈良铨兀然往小南门小石桥路33号带进一个旧货店里相识的不速之客孙百万,尽管当时遭到外婆、阿姨和姚的反对,但毕竟是引狼入室,导致婚变不足为怪,挡不住孙的诱惑、煽情则是姚自身的原因。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本。
孙百万身高1.70米,肤色黑黄,实际年龄比相貌小,为街道工厂工人。此人常出没于旧货店、家具店、人杂场所,淘旧货是他的兴趣爱好,好逸恶劳、行为不端令他两次进公安局(社会上称其二进宫)。
“哪能?看了介(这)许多晨光,想吃下来啊?”孙推推看得起劲的陈良铨试问。
“呀,看看,看看,声音蛮嗲格(的)”,陈嘴里应付,可眼睛却仍盯着一台八成新的自动翻片唱机。
“勿(不)要轧(挤),前头人撑勿牢(不住)了!做啥瞎起哄啦!”陈对着后面围观者喊。
“侬(你)买勿啦,看了眼里拔勿(不)出来了,要嘛,爽气点,勿(不)要,靠边站。大家看看,朋友!”后面人不耐烦地吼了起来。
“喂,朋友,我看侬(你)也是老克拉、识货格(的)。格(这)种唱机市面上勿(不)太看见,要勿(不)是抄家,没人肯卖,178元勿(不)算贵!”孙显得十分内行,投其所好地第二次对陈开口。
“是啊,东西蛮好,价钱有点贵,难格(的)是今朝钞票没带够!”陈看了看孙百万,为难地笑着搭腔。
“既然存心要,就勿(不)必犹豫,老鬼勿(不)脱手,后面有人盯牢侬(你)了!”,“钞票勿(不)够,可先付点定金,店里人我认得,问题勿(不)大”。孙的几句热心快语听得陈直点头。
孙百万见陈首肯,便直往柜台找人。不一会儿,向陈良铨招手,告知他事体(事情)成功。
陈深受感动,连忙付上五十元定金,掉头就回家取钱。
为了感谢孙,并想与其交朋友,陈邀孙一起到家白相(玩)。
“好吧,那么我俩一道抬唱机,反正路勿(不)远,勿(不)要叫车子送了”。孙爽快地说着,抬起东西就走。
1972年夏天是孙的第一次造访,陈良铨显得格外殷勤,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吹就是两个多钟头。而老娘和外甥女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在隔壁房间做着各人的事,冷落客人本就表明她们不欢迎这个油头粉面的青年。
有了一次就有两次,陈与孙往来、接触日趋多起来。几个月过去,孙竟成了陈家的常客。孙的能说会道及投其所好,逐渐赢得陈家态度的转变,姚佩君觉得此人聪明,她和孙的谈话亦随之增多,而过来之人外婆的忠告慢慢成了耳旁风。
孙百万的出现,姚佩君的变化,姚家对他们发展的反对,我父母全然无知。她没有减少给我的信件,尽管发觉言辞躲闪,但毕竟我是在八千里外的四川,天高皇帝远。
1973年夏天,陈良铨来电约我隔天下午4点到曹阳公园碰面,说有重要事体(事情)谈。我放下电话返回家的路上在想,以前有事总是到小南门去,这次例外为何?何况陈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急,似乎要表白什么。
我到达曹阳公园的时间是三点五十分,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这也是本人的习性,不料,公园内传出“伯清、伯清”的招呼声,定神细看,只见陈良铨和姚佩君的二阿姨(即后母)在里边叫应,看来他们已来了一些晨光。
三人见面,寒暄了一会儿便不语。我在等待他们说,他俩却相互对视,欲言又止。五分钟的冷场,陈有点耐不住了,笑着说“伯清,侬(你)格(这)次来上海近一个月了,到小南们的次数勿(不)多,侬搭(和)佩君哪能啦?”
对于陈的关心、试探,我没立即作答。
“是不是有矛盾了?还是佩君有啥变化?”二阿姨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
“伯清,侬(你)和佩君轧朋友四年多了,婚也定了,两家关系都不错,虽说佩君工作仍未着落,可老是拖下去也勿(不)是一回事。今朝我伲(们)出来就是想当侬(你)谈结婚事情,要晓得夜长梦多。倒不如那(你们)结婚算了。结了婚,侬(你)要佩君去四川就带走,勿(不)要伊(她)去亦可大明大方到侬(你)房里照顾爷(爹)娘……"陈说得恳切,可我听起来觉得他的好言规劝中酝孕着什么。
“是啊,那(你们)的婚事阿拉(我们)赞成, 尤其是外婆和依爷(她爹)。阿拉(我们)配合侬(你),趁侬(你)了啦(在)上海把婚结掉,大家好放心!” 二阿姨见我不表态,趁势补充道。
陈家姐弟的一言一语引起了我的猜疑。姚佩君表面仍与我保持关系,通信、电话、碰面正常,妈妈每月给她五元零用钱,她照单全收,但从接触中察觉到不少言不由衷、敷衍搪塞,遇到实质问题,她不是避而不谈,就是蒙混过关。这种不冷不热状态约有半年多,由于身处两地来往不便,父母虽在上海,却难得看到她一次,过去的信任为她不端行为创造了条件。本想寻时间追究,都因各种原因未成。今天谈话告诉自己,姚果然有变,我得认真对待。
“阿姨、娘舅,谢谢那(你们)格(的)好心。今年我到上海已两月,往来次数不多,佩君态度、言语常自相矛盾,一点没有结婚的意愿。不过,近来倒听到些传闻……我的语气有意变慢,目的是让他们接话。
“听到点啥?”陈良铨插一句。
“伯清,今朝我伲(们)碰头是瞒着佩君的。摊开讲,佩君现在有变化了,一个叫孙百万的小赤佬纠缠伊(她)已有半年。迪(这)个人滑头,我伲(们)看勿(不)惯,全家反对,希望侬(你)抓紧时间尽早结婚,让伊拉(他们)死了心!” 二阿姨经不起我拖,果然和盘突出了底细。
听了他们的话,自己不禁暗吃一惊,心想姚变化我虽有察觉,但毕竟无实据。年迈的父母蒙在鼓里,口口声声地还在夸姚佩君好,会当家。看来事情已到了姚家难以控制的地步,否则他们今天绝不会急于向我坦白。
“真格(的),孙百万老坏格(的),进过两次庙,是个流氓。花得佩君团团转,侬(你)要当心。”陈在他姐刚停嘴便补充两句,大有讨好的味道。
“照那(你们)所讲,姚佩君、孙百万接触已长达半年。为啥那(你们)勿(不)早告诉我和父母?今天说出真相,看来事体已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既然这样,我也不是拾到篮里就是菜格(的)人,如果现在糊涂,即使结了婚,到头来还是同床异梦!” 我见姐弟俩听而不语,便又接着说下去。
“当初我与佩君确立恋爱关系,直至你们家长提出订婚,我一一都同意,可我的目的、宗旨从没变。希望在上海物色一个稳重、通情达理、愿意照顾父母的人,至于佩君工作我看得并不太重,她要尽力争取我理解,双方守约本无需多谈。然而,事过五年,姚自认为形势有转,工作有望,继而与孙来往本身足以证明她见异思迁、动机不存,后果理应她自负!” 说到此,二阿姨急忙插言:“伯清, 问题没介(这么)严重,现在挽回来得及。“
“是格(的),还来得及” ,陈良铨紧追、附和一句。
“现在并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而是该我彻底下决断的问题。姚佩君的变卦对我来讲不算是坏事,亏得婚前识破,否则,八千里外的我肯定戴绿帽子做乌龟了,那时我父母真的要急死了。姚佩君应该尽快给我个交代!” 我态度之冷静,言语之坚决远非对方所料,二人顿时显得尴尬、茫然。
没有不透风的墙,经过打听才知道姚家约我的缘故。姚父母心理上倾向于我,面对姚佩君的不规矩既急又恨,急的是事情一旦败露,脸面无光,不好收场,恨的是姚、孙结成同盟,有意作难;陈良铨居心不良,自知引狼入室的理亏,加之孙百万上门逼债,外甥女又手臂向外给他难堪,出于无奈,他才动员姐姐约我面谈,讨我好,其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知我不吃他这一套,真可谓是当头一棒。
约会不欢而散。一天、两天、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地过去,姚家竟然毫无反应。父母有点耐不住,说姚家在拖,想拖到我回四川来个不了了之。“事体(情)没介(这么)便当(容易),我格(的)脾气伊拉(他们)应该有数” ,我嘴上安慰二老,内心则一直关注着后面38号10室姚钰森家的举动,如果再过一个星期仍然如此的话,我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亲自上门摊牌。
话虽这么说,心底里则希望对方端正态度。姚佩君变卦违约看似与己不利,但往深处考虑又未必,“强摘的瓜不甜”,既然她已移情,委曲求全我办不到,还不如一刀两断干脆。问题的关键是姚应给我个交代,以后大路朝天,各人走各人的路,再讲姚父亲及家长待我不错,这件事他们也奈何不得,结亲不成反结仇非我所愿。